你問哪個?”
池小池:“樓上掉下來的。”
“你是他什麼人?”
池小池說:“我是他弟弟。”
“親生的?”
池小池撒謊:“親生的。”
“那還好。”老護士放下登記簿,從眼鏡上方看著他,“……這樣你爸媽好歹還有個念想。”
池小池望著護士,心里眼里都是木的。
他像是聽懂了護士的話,卻又沒聽懂。
“二樓盡頭右轉。快點去吧。”護士說,“再晚幾分鐘,就要送到太平間去了。”
護士在醫院呆得久了,見慣了死亡,也見慣了家屬得知親人死亡時的反應,尤其是這個年紀的小孩兒,無非是腿軟、痛哭、或是憤怒。
但池小池的反應與她見過的任何一種都不大相同。
池小池拉住從急救室里推出的滾輪床,把床直接攔在了不算寬敞的走廊之中。
他問醫生:“你們要把我哥帶哪兒去?”
醫生比較委婉:“天氣太熱,他的身體得先找個地方停著,等到你父母來了,再帶你哥回家,行嗎。”
池小池固執道:“他的手還在動啊,你們要把他帶哪兒去?”
醫生哭笑不得:“小伙子,你看錯了。是地不平,滾輪床軋在上面,難免有點顛。”
池小池抓住滾輪床,極力想要向醫生證明自己的眼見為實:“叔叔,你聽我說,我哥真的在動……我們不去太平間,我們不去。”
醫生嘆了一口氣:“請節哀。”
池小池說:“我哀什麼,他還活著。”
醫生說:“小伙子,你攔在這里,會影響我們正常工作的。”
池小池不敢撒手,生怕自己一撒開,婁影就會被他們推到那個地方去。
他抓住床角,對床上寂然無聲的人叫喊:“婁哥……婁哥,你醒醒。你跟他們說,我們不去太平間……”
地方小醫院,連鎮靜劑都缺貨。
池小池就這麼保持著十足十的清醒,被兩個身強力壯的保安強行掰開手指,和床分離開來。
轆轆的滾輪聲重新響起時,那蒙著白被單的身體又開始抖動了。
池小池被按在墻上,遠遠看著車子在走廊上轉了個彎,不見了。
他想,兩層樓而已,怎麼會呢。
他覺得這是不可能的,覺得說不定自己是攔錯了車,認錯了人,畢竟他只看到了被單下露出來的半只手。
所以他在撒謊說自己冷靜下來了后,以家屬的身份跟進了太平間。
確認的結果是,他真的很了解婁影。
他看過那只手握筆、拿游戲機、捧碗、拿筷子,拿螺絲刀,也看過那只手在睡著后安然攤平的樣子。
就像現在。
他陷入了一場長夢。
池小池握著那只手,沿著床邊,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緩緩坐倒。
看守尸體的是個老人,他遠遠看著,搖了搖頭,旋即背過身去。
池小池發現婁影的指尖很冷,指甲尖泛著異樣的青,就把他的手捧在掌心,輕輕呵氣。
太平間常年不散的冷氣傳到他的身上時,池小池開始覺得冷了。
他覺得自己身上很疼,可到底是哪里疼,他說不上來。
池小池松開了婁影的手,雙手扳緊了自己的肩膀,狠狠向內收緊。
他的牙關咬得死緊,齒間發出斷續的痛苦呻吟。
老人聽到響動,有點擔心,走了過來,操著一口濃重的陜西腔:“娃,咋咧。”
池小池口齒不清道:“……疼。”
“那爺爺帶你去看醫生?”
“不看醫生。”池小池把臉埋在手臂里,重重吸了一口氣,“爺爺,我想打個電話。
”
“好,好,給爹媽打個電話。讓你一個娃娃瞧到這個事情……”
池小池抬起眼睛:“不,我要報警。”
然而,他剛被老大爺攙扶著走出太平間,就有一男一女兩個派出所民警迎面走來,男的約莫四十歲出頭,女的年輕干練,短發齊耳。
男警察打量了他一番,從他灰白的臉色上看出了些許端倪:“你是叫池小池嗎?”
池小池同樣盯著他看,木木的,不點頭,也不搖頭。
他說:“我有事要找你們。”
“我們也有事要找你了解一下。”女警察問他,“多大年紀了?”
池小池干巴巴道:“14。”
“嗬,真看不出來,個頭竄挺猛,我還以為你十六七了呢。”男警察贊許地瞄一眼搭檔,隨即道,“那我們可得把程序走好。這樣吧,你先給你爸媽掛個電話,跟他們說就在這里等。等你爸爸或者媽媽來了,我們再問你事情……”
“我有情況要反映。”池小池打斷了他的話,“是朱守成。朱守成害了婁哥,他讓婁哥摔下去了……他還對我——”
出乎他意料的,兩個警察的態度都很是平靜:“這件事我們知道。我們也是來調查的。”
“調查什麼?”
“是安定路17號二樓207號住戶朱守成報的警。”男警察道,“和一起入室盜竊案有關,其他情況不能透露。等你父母來后,我們再詳談吧。”
池小池以為,掀開被單、看到婁哥的臉時,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刻。
他還是低估了人生的操蛋度。
在送婁影去醫院后,朱守成用醫院的電話報了警,說自家進了賊。
賊叫婁影,協助偷竊的叫池小池。
池小池來他家里補習功課,做題,而他因為昨天晚上熬夜寫教案,困得不行了,回臥室睡覺,打算等池小池做完一整套試題再給他講解。
他是被外頭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吵醒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