圖勒巫師在扎西木、巴塔赤罕他們“見了圖勒”的震驚神情中,將追殺的任務交給他們。
——這不能怪扎西木和巴塔赤罕他們險些驚掉自己的下巴。他們絕對沒有對自家首巫選擇不強撐有什麼意見,只是以往,他們的首巫大人都讓人覺得他就像巖石一樣,不知道疼,也不知道痛。
圖勒巫師的確習慣了疼痛。
可他也知道,自己身嬌體弱,往常在床榻都要小心翼翼的阿爾蘭,決計連根骨頭斷裂的疼都扛不住。
龍谷平原的戰斗剛剛結束不久,世家大族的木鳶和飛舟殘骸還在熊熊燃燒。赤火黑煙燎過雪原。一地的斷臂殘腿,肝臟肚腸,死的人多到雪一直在下,平原仍舊是大片大片的血污。就連猛烈的冰風都吹不散空氣中的惡臭。
穿過戰場,圖勒巫師忽然停住腳步。
一架紅鳶停在血污中。
少年坐在木鳶舟舷處等他,鼻尖凍得微紅,似乎吐了好久,吐得無比懨懨。裹著厚重的黑氅,靠在舷窗上強撐著不打瞌睡,頭一點一點。迷迷糊糊見他回來,想也不想,直接從離地三丈的舟舷往下跳。
也不管下面一地的斷臂殘腿,肝臟肚腸。
直到掉到他懷里,才摟著他的脖頸,委屈抱怨:“阿洛,這里好臟。”
站在雪里沉默了很久很久,圖勒巫師輕輕“嗯”了一聲。
——這里好臟,可你來了。
來為我入塵埃,染血污,來為我貪婪,為我自私。
來為我從神子變成凡人。
帶著隱秘病態的狂熱,不可言說的卑鄙,在銀鈴脆響,少年手指抓緊的一剎,圖勒巫師吻他耳垂,低啞地告訴他:
“阿爾蘭,聽,你被我弄臟了。”
第89章 取暖
異域的王座鋪著深底亮紋的彩繡赤普解卡墊,邊沿垂著金絡。金絡間垂著一只虛脫的手,晶瑩的汗順綺白的指尖滴垂,在暗火中折射出一點點下墜的亮光。系在腕骨處的紅絲吸了水,色澤艷如朱砂。
墜在絲繩下方的銀鈴清敏出奇。
一絲一毫無力的微搖,都能令它發出空靈悅耳的聲音。
叮當叮當。
隱約的嗓音、縹緲的鈴音,回蕩在晦明深深處。
宮殿自拱頂向下,掛滿布幔,一重一重,讓空間變得至高至遠,至幽至暗。怪物正在折磨它美麗純潔的阿爾蘭,不僅僅是弄臟,還要他聽,他看,他哭,要他求——然后求也不放過。
就像只是喜歡讓阿爾蘭哭一樣,圖勒巫師只是想聽阿爾蘭向自己求救,只是想要品嘗那一份本能的依戀倚賴。
惡劣至極。
仿佛他們身處幽深的海。
他正拖著阿爾蘭下沉,沉向海底深處。明明只要松開手,阿爾蘭就可以掙扎向海面浮去。可阿爾蘭卻只哭泣著、全然信賴著的、抱住他。叫他忍不住想知道,再往下拖一點,再再往下拖一點,阿爾蘭是不是也還是只會抱住自己。
是不是被他拖到海底,一起成為兩具永不分離的尸體也心甘情愿?
是不是直到最后一絲空氣,也在與他的相歡中耗盡,也毫無怨言?
答案是篤定的,始終如一的。
可這答案這麼這麼甜蜜,聽一遍哪里夠呢?惡劣是怪物的本性,它一次又一次求索,明知故問,因每一次的如一,變得一次比一次更甜蜜更著迷。
著迷到怪物自己都感覺不可思議——他的貪婪怎麼能如此之多?而它的阿爾蘭又怎麼能一次又一次都給它想要的答案?
又一次鈴響。
又一次淚水溢出眼睫,新干的未干的淚痕交錯,讓少年冰瓷般的臉頰看起來簡直下一秒就要碎去。
這得怪阿爾蘭自作自受。
總因他哭泣,又總依賴他。自作自受。死在他懷里也是活該。
……總有一天,總有一天,要阿爾蘭死在他懷里,然后將阿爾蘭的骨和血和肉,一起吞下去,永永遠遠融為一體。圖勒巫師又一次垂睫低想,然后又一次在仇薄燈快要溺斃前,將他撈起。
手腕被撈起,放在唇邊,細細親吻。
“阿爾蘭,你和我一樣了,”圖勒巫師將少年抱在懷里,細細吻那一截沁出妖紅的絲線,吻那宣告主權的銀鈴,又在少年耳邊一處一處低語,清冷如雪的音色令他說的話越發禁忌,“阿爾蘭……臟得好徹底。”
小少爺一邊低泣,一邊無力環住戀人。
他含糊地:“那、那就臟好了。”
和你一起。
一起臟,一起腐爛,一起落向大地,成為清清白白的泥,等來年春回大地再向上升起。
“阿爾蘭,為什麼會愿意被我弄臟呢?”圖勒巫師輕輕哄,哄他臉皮薄的阿爾蘭在這個最坦誠的時候,吐露清醒時不好意思說出口的答案,“又是什麼時候開始開始愿意的?”
仇薄燈迷茫地望著他,仿佛不明白聽到的話是什麼意思。
圖勒巫師耐心地哄他,將問題又重復了一遍。
——為什麼呢?
為什麼會喜歡上他這樣的怪物?
“因為……”
圖勒巫師聽到自己的呼吸,聽到自己的心跳,也聽到少年的聲音——
“因為是你啊。”
如所有的雪在同一瞬間,落向大地,又如所有的冰在同一時間,光下融化,圖庫倫河的谷,天狼牙的山匯聚成奔騰的川,哈衛巴林海開出潔白的阿爾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