要知道,一進雪原,往日倚仗的御劍術,就失效了。
——這便是修士們下意識靠葷話與臆想轉移注意的原因。
所謂“御劍”,御的乃是“六氣”,其前提是“乘天地之正”[1],御劍飛行的本質,是將修士自己的陰陽五行與天地陰陽五行相感應,從而達到一個“憑虛”的境界。傳統風水術家眼中,雪原是個“天不足,地不正”之所,靈氣的匱乏,天地的不正,讓踏空飛行在這里變得十分艱難。
高來高去的修士們,被迫重新認識天地。
許多人,打修行有道起,就習慣了云中穿梭,俯瞰山河,時隔數百年,大自然的恐怖威嚴、雄渾浩大,在極原重新以一種凜冽嚴酷的姿態橫掃壓來。一下飛舟,冰川侵蝕過的山脊,鐮刀一樣臥在雪原,黑石山體是鐮刀的刀身,冰蓋雪披是鐮刀的刀刃。一重接一重的風刮過,卷起幾十幾百丈的雪沙。
人行天地,滄海一粟。
他們像是自以為是征服天空的狂徒,驟然被打回地面,才知自己原來不過只是螻蟻。
——早點打完吧。
修士們這麼想,迫切地希望能通過這種方式,維系自己身為仙人的優越感。
然而。
雪原部族的人消失了。
就像鉆進厚雪層里的耗子一樣,不見蹤跡。
以沈家為首的這支先行軍,在雪原中不急不緩地前進了好幾天,至今都沒見到一支雪原部族的軍隊身影。這不由得讓人懷疑,他們是不是一夜間,全撤走了——據說,據說這些以羊皮和繩索做家的野蠻人,能夠一夜間從這個地方,舉族遷到另一個地方。
“可真是見鬼,”一位沈家執事在巡視的間隙搓了搓鞭子上的冰花,又跺了跺腳,“這些野蠻人都藏陰曹地府去了嗎?”
“這里冷得就夠像陰曹地府啦,大人。”跟在他身后的機靈侍從道。
“這話說得倒也沒錯。”執事笑道,隨即又遙遙頭,“這樣下去,冷得要有怨言了啊。”
侍從諂媚道:“雖說只是些蠻民,好歹也算是有幾分眼見力,知道我們的飛舟木鳶厲害,不敢跟我們打,遠遠躲起來了。指不定躲在哪個洞窟里瑟瑟發抖來著呢……大人,我們該不會真要在這冷得滲人的鬼地方跟他們耗吧?小的這種皮糙肉厚的不要緊,怕就怕凍壞家主跟大人您啊。”
“哪能啊。”執事一抖長鞭,瞇起眼睛,露出些許笑意,“我們家主何等英明,這等刁蟲小計焉能阻攔?不出來……哼,那正中家主下懷!你當我們跟那蒼狼做的交易,是白做的嗎?區區蠻狼,若非大有可圖,安能令家主費心?”
常年溜須拍馬的侍從趕緊連聲應是。
天色漸晚,執事們吹響長哨。
除去探查晶石礦脈走的金部修士們外,其余修士開始點燃篝火,就地修整——原先沈家是打算先將林木砍伐掉一部分,以便勘探,更快找到家主要找的東西,最后出于利益與謹慎雙重考量,選擇先采摘地表的珍貴靈藥,等到確定晶脈走向,再行精準動工。
目前來看,這個選擇是明智的,冰風太盛,如果沒有林木的阻擋,時間一久,就算是修士也會覺得疲憊。
一堆一堆篝火升起。
挖掘了一整天的修士們坐在篝火邊,調息打坐,漸漸地,白天還喧嘩的森林靜了下來。
風從林木間穿過,卷起一縷一縷白色的流雪,一絲一絲,自人的斗篷、衣袖、頭頂滑過,仿佛是某種蒼白怪異的蜘蛛絲。
原始古林靜得出奇,死去的青馬木部尸體掛在黑洞洞的鐵木干上。
一晃一晃……
一晃。
咔嚓。
一名打坐打著打著,打起瞌睡的修士隱隱約約間聽見一聲“咔嚓”的微弱細響,仿佛是樹木被風吹折的聲音。
“真是見了鬼了……”他嘟嘟囔囔,下意識扯高斗篷的領子,擋一擋冰冷的風。
手剛抬起來,就碰到了自背后探出的什麼東西。
冰冷,刺骨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一聲凄厲的尖叫,打破整個森林的寂靜。
篝火在一瞬間盡數撲滅,一道道青紫色的身影,刮起一道道冰冷刺骨的寒風。假寐的沈家直系修士們一把掀開斗篷,猛地拔出刀劍,大喝一聲,引動雷霆。一道道樹枝狀的閃電照亮整個森林——
死人!!!
被蒼狼部族釘死在鐵樹上的死人!
它們全活過來了,青紫色的皮膚,浮出一道道暗青的花紋,比中原的行僵更迅疾,更可怕,幾個起落間,就撕開一名名入寐后毫無防備的敵人。鮮血混雜內臟,一起潑灑到林中的雪地上,青黑的尸體猴子般在林間起伏,盤旋。
鐺鐺鐺鐺鐺!
一連串清脆急促的鎮魂鈴炸開。
十六名沈家主事腳踏地炁,猛地將長劍拋擲向天空,齊聲大喝“疾——”雷霆般的暴喝震動整個古林,一個巨大的光陣破雪而出,直上高空,將層層厚重的陰云狠狠撕開一道大口子。
一聲巨響,古樹的積雪同時砸地,所有尸體身上同時躥起紫白色的細小電花。
光陣定落時,古林外,遠遠傳來幾聲似人似獸的低沉呼嚎。
那節奏奇特的呼嚎,引得陣中的尸體不斷劇烈掙扎,似乎想要脫困而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