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爾蘭的所有淚水,都與他有關。
——從一開始,降落無助與惶恐的淚水,到后來,羞恥、痛楚而又歡愉的淚水,全都與他有關。
陰冷的密洞、散落一地的骸骨,比以往更強地喚醒沉封在記憶里的天性——那種比起人,更接近獸的本性。圖勒巫師半跪著,將裹著他的斗篷的阿爾蘭抱進懷里。就像某種穴居的大型野獸,把它喜愛的東西團在懷里看守、品嘗。
他確實在品嘗。
品嘗阿爾蘭為自己而流的淚水,仿佛那是嘉獎他的甘蜜,一滴也不放過。
他的阿爾蘭將淚滴進他的心臟。
又熱,又軟。
令一塊冷寂的石頭開裂,露出底下的血和肉。
圖勒的勇士們不該在氈毯外弄哭阿爾蘭。
可或許因為圖勒巫師是自黑暗洞穴中生長起來的怪物,沾染了妖魔的卑鄙貪婪——他感到喜悅,一種不知名的喜悅。
熟悉到記得每一道浮雕起伏的扳指抵在下頜,仇薄燈被圖勒巫師側轉過臉龐,品嘗另外半邊臉上的淚水。
“不準老是那麼受傷,”仇薄燈抱住他的脖子,悶悶地,“受傷了不能就任它去……”
“好。”
圖勒巫師吻他又薄又紅的眼尾,把它們吻得更紅更艷。
“你要是敷衍我,”仇薄燈抓住他的頭發,讓他看著自己,“那以后,你受什麼傷,我就把自己搞成跟你一樣。”
圖勒巫師低頭,對上仇薄燈的眼睛。
——那雙漂亮的黑瞳里沒有一絲開玩笑的意思。
“你哪根骨頭斷了,我就敲斷自己的哪根骨頭。你流了多少血,我就跟你流一樣多的血。”仇薄燈的聲音很輕,他把自己的臉頰貼在戀人的臉頰上,濃密的睫毛低低垂下,“你要是不在乎自己,那就不要在乎我了。
”
“真的。”
火光在暈在少年的睫毛,仿佛是兩只輕輕棲息的蝴蝶。一觸即碎。
圖勒巫師固定他的手指,無意識加重力道。
“阿洛,”仇薄燈吸了吸鼻子,慢慢說,“如果你不懂什麼是疼,什麼是痛沒關系,那我替你疼好了。”
他們兩個,一個瘋子,一個病人,都學不會該怎麼去愛自己。那就這樣吧,互相成為對方的感知,互相成為對方的脆弱與不堪,互相替對方愛自己。只要他們湊在一起,就誰都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。
短暫的沉默,圖勒巫師抱起他。
“好。”
“一言為定。”
“一言為定。”
聽到圖勒巫師的回答,仇薄燈終于露出一個笑容。
圖勒巫師俯身,把他放到祭壇上。視野中,一尊尊遠古的原始神像自高處俯瞰,燃燒的火在蒼白的鹿首眼窟中緩緩跳躍……神秘而威嚴,莊重而古老,冥冥之中的力量籠罩這蠻荒的祭祀之所。
緩沉的流水自青苔滴落,水聲敲在神經上。
——萬神在注視這里。
青金石排扣被一枚一枚解開,仇薄燈沒有抗拒,只是不自覺地緊張,下意識抓住披掛在祭壇邊沿的藤蘿。
他犯了一個錯:這里是圖勒最古老的祭壇。
原始時代的祭祀,向來是以活物為祭。為了不讓祭品掙扎,祭壇周圍的藤蘿全是殘酷的看守者。被觸到的瞬間,它們立刻執行起自己的使命——一根根藤蘿化作最柔韌的繩索,在瞬間纏上少年伶仃的腕骨、手肘、踝骨……
繞緊、扯開。
青苔潮濕深綠,襯出素白的玉。
“阿洛!”
仇薄燈被迫抬起頭。
他小小驚呼一聲,下意識向祭壇的守護者求救。
守護者俯下身,以窄布,蒙住他的眼睛。
第75章 招惹
深青的藤與葉中,分開陷沒一雙纖秀的手。手的指尖沁出一層濕汗,被火把照得瑩潤透紅,仿佛是什麼等人去把玩的羊脂玉。這麼一雙東洲世家萬千奢華才養出的手,腕骨卻被藤蔓固定著。
只能貼在原始部族的祭臺石面。連一毫厘都掙不開。
徒勞地蜷縮、又松開。
白瑪銀繡的織錦黑綢蒙過少年白玉般的臉龐,勾勒出眼睛漂亮的輪廓。世界一片黑暗,余下的感知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……光滑的藤條每隔一小段距離,就有一處明顯的葉節,一對對生的肉質圓葉,玉珠一樣……
它們成為巫師延伸的指尖,另類的親吻。
一段一段擦過,帶起奇怪的戰栗。
“阿洛……”
小少爺斷斷續續地喊。
“我在。阿爾蘭,我在……”熟悉的吻落下,隔著綢布,親吻仇薄燈的眼睛。與低沉溫柔的聲音截然相反,藤蘿一寸一寸,盤繞,旋攪,又深又狠…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來得可怕。
葉節斷裂,注流滿是生機的半透明汁液。
汁液暈染,燒出一重一重的暖意。
……
簡直像某種非人的觸手,在探索,在滋養。
以防它的伴侶無法承受。
黑暗放大了圖勒巫師的危險和神秘,熟悉的環境喚醒了多年前的怪物——他不僅是圖勒的首巫,更是許多年前那個生活在洞窟中的怪物少年……這里是他獨自蜷縮,獨自忍受陰冷漆黑的地方。
他沒見過篝火,更沒見過太陽。
十六年的陰冷、殺戮、似獸非人,扭曲出了一個偏激的怪物。平日里冷戾俊美的皮囊,只是用來蠱惑戀人的皮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