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他侵占了仇薄燈的過去。
圖勒巫師輕輕抬高仇薄燈的臉,看他在新舊記憶更替的變化里,露出些迷亂的神情。
“后悔嗎?阿爾蘭。”巫師問。
他沒有抹掉仇薄燈對“被修改了自我認知”這件事的記憶。
“你真的不想更過分點兒嗎?”仇薄燈遲疑著,建議,“唔……真的不用我只記得你一個人嗎?不怕我飛回東洲啦?”
圖勒巫師捏著他的下巴,看了他一會兒,重重地吻了下來。
兇狠得幾乎是要把他謀殺。
但小少爺立刻伸出手,給予巫師狂熱無比的回應,恨不得真的把自己送給圖勒巫師活生生啃食——他就是圖勒巫師的一半,圖勒巫師也是他的一半。人怎麼可以拒絕自己的另一半呢?
世界上再也不會有像他們這樣的愛情。
兩個獨立的個體,徹徹底底打碎自己,血淋淋地融合在一起。
“抹掉最后那個……”仇薄燈被圖勒巫師咬住,喘著氣命令,“抹掉它!我不要它!”
他簡直是耿耿于懷!
——對于圖勒巫師居然沒有抹掉“自己被修改過記憶”這件事。
但這很難說到底是天性在起作用——那種至純至潔的本質被俗世重重壓抑出來的憐憫、獻祭與自毀的天性,還是被圖勒巫師更改后的思維、潛意識和自我認知在起作用,小少爺覺得戀人對他一點兒都不過分。
他無所謂自己的記憶、認知和感情是不是被修改過。
他感覺好幸福。
真的好幸福,被這樣一絲不剩地占有,被這樣一刻不離地守住……不論是過去,現在還是未來,始終有個溫暖堅定的懷抱緊緊擁住他……幸福到他一點兒也不愿意,讓這些記憶染上不完美。
他就只想要被這樣無孔不入地愛著。
可怕的愛著。
“快!”小少爺揪著圖勒巫師,氣勢洶洶,“抹掉它!”
抹掉它,一絲也不放過地占據我。
圖勒巫師聽從了他的命令。
等到最后一絲被修改過認知的痕跡也消失,仇薄燈心滿意足地窩進圖勒巫師懷里,任由他檢查自己的記憶,把手舉到眼前,認認真真打量那枚鑲嵌銀藍雪晶的菱形戒指,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拼讀出雪晶里刻的字。
——剛被戴上戒指的時候,仇薄燈就發現雪晶里頭有字了。
只是一開始不知道什麼意思。
后來知道了,也只以為是某種祝福和庇佑。
直到今天晚上,他才真正明白它的意義。
“這個……”仇薄燈拼讀出它,仰頭望巫師,耳尖有點紅,但還是明知故問,“為什麼要給我起新名字啊?”
“賽罕蘭塔,”圖勒巫師與他一起,摩挲那枚戒指,“因為阿爾蘭要做我的賽罕蘭塔。”
——被無條件寵愛的珍寶。
頓了頓,圖勒巫師在仇薄燈的耳邊,念出它譯成的中原語。
瞬間,漂亮的紅霞自耳尖擴散到仇薄燈的整張臉。他回望了戀人一眼,無聲的情緒盛滿眼眸,無聲的。
巫師那清凌凌的,猶如圣山飛雪的聲音,念的是:
嬌嬌。
嬌縱的嬌,千嬌萬寵的嬌。
——名是命,命是命。
既然中原不肯給他的阿爾蘭一個幸福美好的起點,就由他來給阿爾蘭一個嬌縱任性的余生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雪積壓在屋頂。
難得不用趕稿子的許則勒望著廣場上,一頂一頂多起來的帳篷,帳篷前各式各樣的圖騰在火光中各顯其彩色。
他現在倒不對仇小少爺和圖勒首巫在一起說什麼了——正如阿瑪沁說的一樣,他也看見仇少爺和首巫在一起的樣子,明明廣場上還有那麼多人,可兩人的目光永遠能隔著人群精準地交接在一起。
偶爾,小少爺會下意識,朝圖勒巫師露出笑容。
明媚燦爛,毫無陰霾。
許則勒的憂慮消失在那些笑容里:
待在圖勒首巫身邊,仇小少爺是快樂的。
真正的快樂。
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情了,許則勒在那一刻這樣想。
最近這些日子,他總是不斷記起東洲見到仇小少爺的那一面:飛舟巍峨如小城,銀匣金箱燦爛如日月,昳麗的少年在萬眾簇擁中,轉頭凝望大海,一瞬間,仿佛是一尊被放置在奢華里的精致玉雕。
漂亮,奪目。
卻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。
當年,出于對恩主的感激,他收集過仇小少爺喜歡的書目索引,試圖寫點小少爺喜歡的書,以作回報,這才動身準備寫《續四方志》。那時候,許則勒沒多想什麼,只以為世家寵溺的少爺總帶些矜驕。
現在回想,其中早透出好多格格不入的地方:
一個世家繁華養出來的孩子,為什麼喜歡的書,會是天南海北的游記堪輿,枯燥冗長的雜記隨筆?甚至還有不少佛道說禪造化的典籍,壓抑苦悶得連許則勒這種年少隨父走商,經歷諸多磨難的人,都看不下去。
而且……
許則勒望了一眼東洲,
他現在不覺得,仇小少爺嗆大儒那句“勝爾腐言蟲百萬,供我溷廁猶嫌煩”是隨口而提——一個聰慧到能夠在短短幾天內掌握圖勒語的天才,真的不明白自己說的話,會引發什麼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