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不怎麼討厭它們,甚至在這種病態的圈地行為中,感到同樣病態的安全感。
“……我一定是瘋了。”仇薄燈抿緊唇,想。
十幾年前來的教養,良知以及世家子弟的矜驕,讓他不安極了,舌頭一會兒死死頂住上顎,一會兒用力抵著牙齒,仿佛將那些森嚴可怖的道德戒條擋在外邊似的。
他像個膽戰心驚,將手伸出去偷金砂糖的孩子,唯恐下一刻就遭到戒尺的毒打。
可他舍不得那一絲甜頭。
是的,甜頭。
小少爺很少有這麼強的安全感,他沒辦法拒絕這個。
在圖勒巫師吻著他的耳垂,低聲說“我要剝奪你難過的權利了”的時候,在圖勒巫師真的剝奪了他難過的權利時,罕有的安全感鋪天蓋地,將他籠住。他泫然欲泣,可不是因為難過。
……不是你的錯。鶴姐姐說;不是你的錯。三叔說;不是你的錯。爹娘說……造出那架紅鳶,導致楓林被伐,老楓樹被砍成一段一段的碎片,導致新型的紅鳶引發一場場恐怖的血戰不是他的錯。
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呵護,小心翼翼地安慰。
他也只好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難過,若無其事地四處游蕩。
可是,壓抑,太壓抑了,壓抑到他幾乎是逃著,離開了東洲——所有人都對你滿懷關愛,都那麼小心地保護你,都不敢提那件事半句,你除了讓自己看起來一天比一天快樂,一天比一天沒心沒肺,你還能怎麼做?
你舍得讓那些呵護你的目光黯淡?你舍得讓每一道你走出陰霾的期翼落空?
你除了讓自己好起來,你還能怎麼做?
他們愛你啊。
愛愛愛愛愛愛……愛是一切,愛摧毀一切。
我要剝奪你難過的權利了,阿爾蘭。唯獨圖勒巫師冷靜,殘酷。
屬于另一個人的精神力生生破開自我認知,扼制他的思緒,刺進他的神經元核,抹除他的消沉,改變他的情緒——這種事情傳出去,鐵定會讓人心生恐懼,哪怕是出自溫情,這樣強行更改一個人的喜怒哀樂,都是極度可怕的。
它幾乎是喪失自我的表現。
可是……
——終于被接住了。
在思維被侵入的時候,浮起的只有這個念頭。
隨之而來的,是近乎委屈的幸福。那種“你怎麼才出現啊?”的委屈和幸福。
病態的安全感和幸福。
是不是有點兒卑鄙,好像是在利用……仇薄燈低著頭,無意識地一下一下揪馬靴邊的金鏈子,細瘦的手指穿過一枚枚金環,指節因用力被磨得泛起紅意。就是那天,圖勒巫師交到他手里的那幾個金環。
叮當叮當。
金環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。
它們被小少爺顫抖著手,親自鎖到某張矮案的桌腳后,又被年輕的巫師扯下……半逼迫半輕哄地,讓小少爺乖乖伸出雙腕,一圈,一圈,分開纏住伶仃的腕骨……雙腕被按進氈毯,金鏈垂過臉頰……
阿爾蘭。
幻聽的低啞喃喃。
電光般的流火再一次躥過精神之網,心跳驟然加快……這次可怪不得圖勒巫師,這是他自己生起的情愫,甚至遠處的圖勒巫師都輕微地怔愣住了。
“……”
小少爺死命兒低頭,生怕被人瞧見自己的眼中彌起的水色。
到底是怎麼回事!
他果然是被某個不知廉恥的家伙同化了吧?!!!
混蛋混蛋混蛋混蛋……
剛剛還認真肯定了圖勒巫師給予他安全感的小少爺一秒翻臉,窘迫萬分,在腦海中瘋狂抱怨。
沙沙沙、沙沙沙……
積雪被踩動的聲響。
圖勒巫師過來了,停在他跟前,仇薄燈死活不肯抬頭。
“阿爾蘭,”圖勒巫師彎下腰,喊他。
仇薄燈不理睬。
早上還能說是圖勒巫師強行招惹的,所以產生的那種情緒,現在他自己無緣無故,忽然……這怎麼解釋啊?!
小少爺快被自己氣死了。
好吧,就算他確實是有點兒……不,就算他的確需要圖勒巫師來維系一下安全感,可也不至于這樣啊。顯得他簡直像……像時時刻刻都在想某個人一樣。
一道輕輕的氣音。
仇薄燈:“……”
笑了!
這家伙居然還笑!
見鬼的精神感知!見鬼的思緒捕捉!見鬼的侵入潛意識!一定一定一定要這家伙從精神羅網里滾出去——
巫師捕捉到了小少爺的惱怒,也捕捉到了惱怒之后的真正情緒。輕輕的笑意停留在他的銀眸里,一片清光。
他湊近小少爺的耳側,放低聲:“可阿爾蘭需要我。”
“就算是現在,阿爾蘭也還是需要我。”
“我可以再過分一點,對嗎?阿爾蘭。”
“……”
小少爺:……
小少爺沒說話。
小少爺抄起某個圖勒姑娘送的一個鑲嵌海貝的木盒子——祝賀他與首巫新婚的共氈禮,奮力往圖勒巫師身上拍。
拍死得了!
圖勒巫師低垂著頭,孤俊的面容被天光照亮。
他的唇很薄,唇色很淺,以至于格外冷淡。但此時此刻,總是冷寂的線條忽然一下輕快起來,在雪域極透亮的光里,陡然生出了分清艷。
短暫地,和任何一個喜歡逗弄自家阿爾蘭的小伙子沒什麼兩樣。
——剛共氈的胡格措全這德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