僅此而已……
抱歉,被砍伐的紅楓林;抱歉,被戰火席卷的雪原;抱歉,所有死在紅鳶之下的人。
抱歉、抱歉、抱歉、抱歉……
溫熱的液體將兩人的面頰一同打濕,小少爺抽泣地抱住在黑暗密洞廝殺過十六年的天生薩滿:“抱歉……抱歉阿洛……”
圖勒巫師將他撈起來,讓他靠著橡木墻壁。
仇薄燈想振作一點,可十年來的良知折磨讓他根本沒辦法冷靜。淚水不斷凝結在睫毛上,又不斷掉下來,雨水般劃過蒼白的臉頰……道學家的經學典籍不談骷髏白骨,可他讀過各洲的洲書雜記。
他知道十年來死于戰火的人,是以前的多少倍。
他也知道十年來雪原的私販商隊增加了多少,知道錢莊里的皮毛貿易是怎麼興起的。
他看過聽過……他沒辦法假裝它們不存在,更辦法假裝自己一無所知。他做不到。他可以安慰自己,可以欺騙自己,但思緒是不受控制的,矛盾會折磨自我……無時不刻……
只剩一條路了。
——他得得到審判,裁決,處置。
什麼結果都好。什麼結果都行。
圖勒巫師半跪下來。
他高大的身影將靠在墻上的單薄身影整個兒籠罩其中。
天真的、可笑的、純白的小少爺。他自己把自己最致命的要害,送到對他的貪婪昭然若揭的圖勒巫師掌中。源于“良知”的愧疚,比什麼鎖鏈什麼暴行都有效——只要圖勒巫師抓住這一點,就可以徹底掌控他了……
想對他怎麼樣就怎麼樣,就像命令他敞開他的夢境。
圖勒是個游牧部族。
所有勇士都是天生的獵人,而所有獵人都知道,狩獵的原則是不放過獵物脆弱的要害。
“抱歉……”小少爺哽咽地等待審判。
圖勒巫師低垂著眼,看他。
小少爺抓緊身旁的氈毯,抓出條條線痕。他的睫毛上凝著淚光,他知道自己做了什麼蠢事,可他被良知折磨太久了,他沒辦法再支撐下去了……杜林古奧重啟的原因是壓垮他的稻草。
冷硬的指節落到他的臉側。
陰影覆蓋下來。
——審判者宣告他是無罪的。
既然是灰狼咬死馴鹿,就別去殺死白狼。古老的祖訓銘刻在圣雪山的石柱上,被杜林古奧燃起的火光照亮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“別去難過那些,”圖勒巫師側躺著,懷里是痛哭過后,時不時還有些抽泣的小少爺。他輕輕撥弄小少爺濕漉漉的眼睫,“生命都將落向大地,也都將向上升起。死與生的輪回不由你我決定。”
小少爺沒說話。
圖勒巫師手指移動,按住他泅紅的眼尾。
“我要剝奪你難過的權利了,阿爾蘭。”
熟悉的唇印在耳垂,冷靜的話透出令常人恐懼的意味——圖勒巫師確實做得到這個。他出乎意料地放過了小少爺的致命軟肋,但他可沒有放棄其他的……屬于另一個人的精神在腦海中蔓延,捕捉每一道思緒。
纖秀的指尖不住發抖。
就像白雪一點一點覆蓋蛛網的每一根絲線,圖勒巫師的精神與小少爺的精神重疊在一起。
這可怪不得他過分。
是小少爺自己敞開夢境的。
圖勒巫師有條不紊,少年發出小小的、意義不明的含糊音節,無力拒絕……生命是由他維系,軀殼是為他占領,現在,連精神也被他侵染了。
“睡吧,阿爾蘭。”
蜷曲濃密的睫毛不受控制地向下覆蓋。
少年沉沉睡去。
可憐的小少爺,以后他連同床異夢都辦不到了。
——他連夢境都是圖勒巫師的了。
第57章 靈識相通
仇薄燈這一夜沒有再做夢。
在不借助安神草藥的情況下,他很少睡得這麼好。非要說的話……進入雪原后,絕大部分時間,他睡得都比以前來得好。畢竟,眾所周知,疲勞有助于睡眠,而夜幕深臨雪野后,他很難不感到疲倦……
某種程度上,小少爺是得為此感謝圖勒巫師。
不過,圖勒巫師往往沒辦法得到自己應得的感激,恰恰相反的,他總是為此遭到點“兇殘對待”。
比如現在。
“不準再捕捉!!!聽見沒有!不準!”小少爺大聲嚷嚷。
他拎著大塊頭的《雙原解字》,往圖勒巫師身上死命拍,后者為了讓他“家暴”起來更順手一點,主動半蹲下來。
《雙原解字》又厚又沉,仇薄燈拿它拍了某人沒兩下,手腕就開始發酸了。
“停下來!”他將書脊抵在圖勒巫師的腦門上,威脅,“現在、立刻、馬上!”
他的語氣兇得前所未有,一時間倒震懾十足得真像那麼回事——只要他的耳根沒有透出誘人的霞紅。好在耳根被發絲掩蓋,看不出來,若是換成以往,圖勒巫師或許真會以為他生氣了,退讓一二。
可眼下……
“可阿爾蘭不討厭這個,”圖勒巫師指出,“阿爾蘭可以接受它。”
“噌”地一下。
紅霞自小少爺的耳根燒到臉頰,還大有持續往頸側燒的架勢。
頓了頓。
圖勒巫師肯定:“阿爾蘭只是害羞。”
“我說了!不準捕捉我的思緒!”
仇薄燈崩潰極了,“啪”一下,將書按在圖勒巫師臉上,一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臉,含含糊糊。
纖秀的手指沒辦法完全掩蓋那些惱人的紅暈,它們自指縫里泡出來,把他的手指一塊兒點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