仿佛每一根骨頭,每一處筋脈,都被對方侵染了。是個牢牢圈占的姿勢,過分得不能再過分。
被圈占的是小少爺。
他卻安靜地想:
抱歉。
雪在窗格上越堆越高。
哈衛巴林海的正中央,圣湖漾著銀灰的光,一只只護林人的靈魂化成的冰蝶輕盈盤旋。神樹的守護者,哈桑亞盤坐在樹洞口,身邊點著一堆篝火,望著年輕的首巫和他的阿爾蘭離去的方向。
上一次送孩子進密洞已經是英雄王庫倫扎爾前的事了。
《大格薩》頒布之后,圖勒部族同樣將殘酷血腥的密洞封閉,天生薩滿的故事更多的只作為老人們口口相傳的敘事長詩存在。
密洞已經關閉數千年。
直到私販商隊興起。
木鳶出現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雪花自窗格上落下。
指腹下沒有淚水了,但小少爺非常非常安靜。
圖勒巫師轉過小少爺的臉,他緊緊咬住自己的唇瓣。巫師堅定地將它們碾開……不準他自己咬自己,不準他自己傷害自己,他是他的,心臟是他的,血是他的,骨是他的,唇也是他的。
——他自己無權傷害。
“阿爾蘭……”圖勒巫師低垂著眼,凝視他,“為什麼這麼難過?”
仇薄燈只往他懷里窩得更深一些,不說話。
圖勒巫師環住他,將自己的溫暖更深地分給他,要把他整個兒焐化自己的懷里。這是個可怕的擁抱,一絲余隙也沒有留下,可小少爺只枕著他的手肘,輕輕顫了一下睫毛。
火光照在少年線條柔和的臉龐。
一尊自毀的白玉像。
淡淡的陰影落在圖勒巫師的眉骨下,中原人的白玉像也好,雪原部族的金漆贊卡也罷,他不想要他的阿爾蘭懷抱太多悲憫和共情——那是神該做的,不是人。
或許以往,在東洲第一世家的保護下,小少爺真的可以做個純潔的圣子。
可來到雪原后,圣子分享了妖魔的心臟。
他非得被妖魔污染不可。
圖勒巫師又問了一遍,得不到答案后。他吻上少年的耳根,貼著少年的耳膜,低低地,說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話,其中某些音節,前些時候,小少爺被他哄著念過……他保準他的阿爾蘭對它們印象深刻。
果不出料,幾乎是瞬間,小少爺的耳朵就燒了起來。
他一下就掙扎起來,想騰出手捂住圖勒巫師。
圖勒巫師輕而易舉地壓制住他,緊貼著他的耳側,把它們一句一句,重復了出來。
妖魔沒有羞恥心,但小少爺的羞恥心可以說是過于旺盛了。
他恨不得立刻從圖勒巫師的懷里逃出去。可他真是個傻瓜,他在心甘情愿做個以身渡厄的圣子時,就該想到這些,自黑暗洞穴爬出來的妖魔,可不是什麼遵守仁義禮智信的家伙,它們貪婪、卑鄙、無恥、下流……
這下好了,他自己走進圈套,還自己把自己鎖得死死的,逃都沒地方逃。
“別說了,別說了……”小少爺羞恥得無地自容。
可圖勒巫師不放過他。
他得聽著。
一句不漏地聽著。
直到那些頂頂不成體統的音節,一個比一個清晰地烙刻進他的耳膜,燙進他的腦海,直到他不敢再做一個無私無求的圣子——天底下可沒有被這樣污染過的圣子。
小少爺纖細的手指絞做一團,幾乎快要絞斷時。
圖勒巫師這才發了慈悲般地放過他。
不過這慈悲的是有代價的。
“阿爾蘭,剛剛在難過什麼?”圖勒巫師戴扳指的手指按在仇薄燈的下頜,不讓他低頭,不讓他逃避視線,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,“為什麼這麼難過?”
——他得把最深的隱秘,告訴他。
他要占有他的一切,包括喜悅,也包括痛苦。
第56章 侵染
“我……”
仇薄燈不住地咬唇。
他的視線被圖勒巫師銀灰的眼珠鎖住,掙扎不出去,對方在等待他妥協,等待他自己傾訴最隱秘的痛苦……這很過分,每個人的心底都隱藏著不容他人踏足的領域。
可某種程度上,又帶有種堅定的溫情意味。
但他說不出話來。
訴說痛苦往往比承受痛苦更加艱難。
畢竟后者被視為堅韌,而前者被視為怯弱。世人總有這樣的毛病,覺得一個人忍受痛苦時,要不發出呼喊,不向誰傾訴才是堅強的,才是值得稱贊的——若有哪個英雄哭訴自己的煎熬,聽客保準要大倒胃口。
動物受傷尚會低吼,她們卻要人做一個啞巴。
忍耐生活、忍耐險境、忍耐苦難……
美好的教條這麼說,至高的理學這麼說,高尚的品德把一個個活生生的靈魂,絞住脖頸,堵住咽喉,拔掉舌頭。
“我、我……”
仇薄燈張了張口,吐不出一個訴說的音節,它們全卡在咽喉里——哭訴是可恥的、軟弱是可恥的、呼救是可恥的、可恥的可恥的可恥可恥……
小少爺忽然一下就崩潰了。
“我說不出來。”
他抱住把他逼到這種難堪境地的罪魁禍首,哽咽地、無力重復:“我說不出來……我說不出來……別問了……”困心忍性的教條與十年痛苦的煎熬,在激烈沖突,他被攜裹其中,每根神經都在發栗,“別問了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