幸好圖勒巫師的力量在處理這些上,出乎意料的好用。
至少一般人可沒辦法像他那樣,輕而易舉地將雪匯聚,再消融成熱氣騰騰的水,再以登峰造極的控風能力將濕透的氈毯、衾被等等剎那烘干……死于雪崩的那些敵人,看到他這麼干估計很是有話想說。
枕面下凹。
圖勒巫師將爐火弄暗后,回來了。
他側過身,一伸手,就將昏昏沉沉的小少爺攬進懷里,以最親密的方式——下頜抵著頭頂,手在衾被下相扣,指根擠進指根,指尖貼著掌心……少年的手綿軟無力地停留在他的指間。
熟悉的呼吸落到耳側,小少爺皺了皺眉,含含糊糊,抱怨了一聲。
……怎麼還在發瘋?
好過分。
明天一定讓他滾出去。
可惜小少爺困到極點,也累到極點,連動動指尖撓他一下,以示抗議的力氣都沒有,更別提讓他出去了……好在圖勒巫師除了過分一點,也沒有再做其他的,大概只是某種類似野獸喜歡把伴侶固定在懷里的習慣。
一定程度上,這也給了小少爺一種羞于承認的安全感。
于是他只象征性咕噥了兩聲,就任由男人鎖牢自己。
有點奇怪。
出身東洲第一世家的小少爺按理說,不該沒有安全感,可事實確實如此……他得點一盞夜燈才敢入睡,婢女得在他的枕頭里縫進大量安神的草藥葉片。在抵達雪原之前,他日復一日地做夢。
他又做夢了。
風從腳下流過。
孩子坐在高高的樹枝上,高得一伸手就能撈一縷云。
掛在身側的海螺被風一吹,就呼呼,呼呼涌出一重一重的潮聲,和潮聲一塊響起來的是沙沙沙的樹葉聲。
滿枝滿桿的紅葉都在搖晃,是誰說它們不會動也不會笑?他們真該好好看看。
一只美麗的紅隼停在孩子肩膀。
它轉著腦袋。
好奇地啄了啄掛在樹頂的海螺。
那可真是一個十足漂亮的大海螺,得有一面小鼓那麼大,淺白的底色遍布星辰般的斑點,還帶著放射狀的凸起。
孩子在南冥的無妄崖底下找到它。據說海民們以它來充當號角,一吹就有長長的“嗚嗚嗚”聲,聲音能穿透寬廣的海面,在疾風暴雨降至的時候,召喚不小心駛得太遠的漁船趕緊歸港。
篤篤篤。
紅隼啄了幾下,被楓枝抽了一下。
它驚得飛起來,落到孩子肩膀上,一個勁兒地啾啾啾。
大概是在控訴他,明明它也有份功勞,怎麼禮物沒它的份?
孩子不得不補償地替它梳理羽毛。
梳理到它心滿意足后,孩子抬起手,伸向天空。
一振。
紅隼展開翅膀,輕盈地滑進風里,弧線排開的正羽,修長美麗的尾巴,回旋折轉出一道漂亮得不可思議的弧線。它真是個喜歡炫耀的家伙,不過它也確實飛得最好看,陽光照在它的背上,燦爛得像朝霞。
整片紅楓林都在為它鼓掌。
一組對生的紅葉,就是一對熱情的手掌。
孩子想跟著一起鼓掌,手卻怎麼也抬不起來。
紅隼在高空盤旋,肆無忌憚地向它信任的孩子展露飛行的秘密,從每一片正羽的弧度,到每一次上升下降的角度。
……紅隼啊紅隼,你真是個傻瓜。
“我給你找了個還不錯的地方,”他不敢看了,只好低頭問紅楓樹,“就是有點冷……我的意思是,你喜歡看雪嗎?”
沙沙沙。
沙沙沙。
老紅楓沒有回答。
它轟然倒塌,流出血一樣的汁液。
巨大的堅硬的樹干折斷,手掌一樣的樹葉漫天飛舞,一片紅葉就是一個血淋淋的掌印……一架接一架的暗紅木鳶,自楓林里沖天而起,不!……一片片林海轟然倒下,不!……一片片火焰傾落向雪原,不!
不!
不不不不不不不……
潮水般的戰旗推過地平線,從天而將的焚燒盡皚皚的雪原。
狂潮,烈焰,旋風。
墜毀的飛舟。
大地裂開深深的溝壑,噴出罪與罰的熔巖。
……
少年的呼吸陡然變得急促,弓起脊背,本能地想把自己縮成一團。
本來就沒睡著的圖勒巫師立刻察覺到他的異常。
他不知道仇薄燈夢見了什麼,只憑直覺,收緊手臂,將人死死壓進自己的懷里,骨骼和肌肉鑄成牢不可摧的框架,釘住他,固定他,強健有力的心跳在胸腔中共振……阿薩溫徳,阿依查那,阿依西勒索。
低沉的呼麥穿過火海。
熊熊烈焰被劈分,被揚卷,被壓制。
如同有誰站在大火中,猛地展開他的雙臂。
……阿薩溫德、阿薩溫徳、阿薩溫徳。
阿薩溫徳!
仇薄燈猛地睜開眼。
“……阿達溫得,朵衣查瑪,呼格泰格那兒。”男人抵著他的頭頂,聲音低沉,隔著血肉和骨骼傳過來的心跳無比沉穩,緊扣的指骨仿佛是由精鐵焊鑄,“阿達溫得,莫日拉圖,呼格泰格將嘎。”
少年緩緩地松懈下來。
跳動的火焰烤著他模糊的視線。
“阿爾蘭?”
圖勒巫師低低地詢問。
仇薄燈搖了搖頭。
圖勒巫師以指腹輕輕碾磨他濕潤的眼尾,擦拭掉夢中無聲溢出的淚水。
他不說話,圖勒巫師便伸出手,讓他枕在自己的臂彎……風雪般的氣息,整個兒地籠罩住仇薄燈,無孔不入的,極具壓迫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