愛。
他輕輕勾勒這個詞。
……相愛。
年輕的圖勒巫師抬手按上自己的喉結,按上他新婚的阿爾蘭替他扣好的紐扣,紐扣與喉結殘留著少年手指觸碰時留下的余溫。
他忽然彎了彎唇角。
露出一個和正常人,和所有年輕氣盛的英俊情郎,沒什麼兩樣的漂亮笑容。
于是,他沒有理睬下半句透出冰冷意味的箴言,只專注地描摹他自己喜歡的字眼,像一個磕磕絆絆學習陌生領域知識的孩子。想要將一點至關重要的東西牢牢記住,盡管他還不是很了解它的具體內容。
但沒關系。
可以先記住,再慢慢理解。
他一貫如此。
將那幾個單詞謄寫了幾遍過后,圖勒巫師低垂著松針般的眼睫,指尖移動,生疏地,憑借直覺的在最重要的單詞旁邊補上自己的名字。
接著,是……
薄燈。
光門洞開。
黃金般的光塵渲染,杜林古奧懸浮在黑暗中。
圖勒巫師走進去,黑暗陡然降臨,吞噬他的神智,時間飛速回溯,陰冷潮濕的密洞重新回到身邊。古老的經文銘刻在環形的墻壁上,至高處,傳來渺遠空洞的聲音,那聲音問出了一個問題。
一個令所有沉靜溫柔陡然消失的問題。
昏暗中,圖勒巫師的面容倏忽如大理石般冷白,經文的光照出他骨骼起伏的陰影。他重新變成了怪物——并且比原來更暴戾,更兇狠。他的手下移,淡青筋脈浮現手背,手指扣緊刀柄,一抽。
刀光在黑暗中一閃而過。
——他朝本該尋求認可的杜林古奧發動狠悍的攻擊。
刀風凜冽。
刀光落空。
無形的威壓驟然下沉,千鈞巨石般砸在圖勒巫師的雙肩,警告一般。他肩膀、脊骨猛地一沉,隨即一點一點,在骨骼不斷的爆響中,重新站起。聲音再一次響起,依舊是那個無法逃避的冰冷問題。
“你會怎麼做?”
伴隨著這個問題,黑暗中一左一右,蕩開漣漪般的水鏡,鏡面折射出兩種不同的未來。左邊那個,是美麗的火鳳,在繁華的東洲城池飛舞——無比繁華,整個雪域的人,窮盡想象,都想不出那樣奢美精巧的城池。
右邊,是白色的幽暗。
圖勒巫師手扣刀柄,站在兩種鏡像之前,如磐石,如冷川。
……你的選擇,是什麼?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老守林人弄暗了篝火,深腹銅鍋只冒出小小的氣泡,維持湯余溫不散。他喊仇薄燈喝點馬奶酒或奶茶。仇薄燈強打精神,捻了枚果脯,捏在指尖,揉來揉去,眼角余光不住往神像瞥。
已經很晚了。
小少爺困得上下睫毛都快粘一塊。
哈桑亞讓他先瞇一會,他悶悶不樂地搖頭。
——圖勒巫師還沒出來。
起初,哈桑亞還能滿懷信心地跟他說說圖勒巫師以前以前的戰績,但隨著時間一點一點流逝,仇薄燈不再隔一小會就郁郁不平地為某人抱怨幾句,哈桑亞也不再叨叨什麼古老的預言和當年的戰績。
兩人都有些著急。
哈桑亞見開始還能氣勢洶洶拍氈責怪的小少爺懨懨地坐在一邊,抿著唇不說話,還試圖安慰他。結果反被他察覺,以往進杜林古奧的試煉者,通常一二個時辰就出來了后,就老老實實地閉上嘴了。
揉碎第不知道多少枚果干。
仇薄燈又小小打了一個哈欠。
羊駝色的斗篷領子,簇著他瓷白的臉蛋,生理性的淚水涌出,沾著兩排蜷曲的睫毛,看起來更精致了,簡直就是什麼端端正正坐著的瓷娃娃。他強撐著,下頜一點一點,最后干脆直接抱著小腿,抵在膝蓋上。
他困得難受,都忘了只拿余光瞅,直接定定地盯住神像。
……不會真死了吧?
應該不至于,哈桑亞說快死了,神樹會吊了一口氣……可神樹直到現在才認可他……認可得好勉強的樣子,萬一不管他呢?
困到極點的視野一陣一陣泛起霧盲,時不時就猛地黑一下。
仇薄燈一邊用力揉眼睛,一邊努力振作精神……黑……黑漆漆的……密洞沒有日,沒有月,沒有風,他是怎麼活下來的啊?在黑暗里待十六年,想想就讓人害怕……
仇薄燈討厭黑暗。
討厭一切純然無光的環境。
以前,在東洲的時候,鶴姐姐們都會給他在離床頭有一些距離的地方,罩一盞小小的,昏黃的燈。
否則他總會時不時打夢中驚醒。
小少爺思緒散亂,比往常更容易聯想到一些無關要緊的小事……打第一天見面起,圖勒巫師就不曾熄滅過屋子里的火,是因為雪原太冷,所以爐火一直都得燒著吧。畢竟,他的毛病除了家里人誰也不知道……
火光幻化成圣雪山的鷹巢,彩繪的銅爐,帶銀灰淺紋的虎皮氈毯。
以及,始終緊緊攬住他的臂彎。
習慣真可怕。
明明只一個月,仇薄燈就在某人的強硬下,被迫養成了只能在他的氣息里沉沉入睡的習慣。
以至于現在明明困到極點,卻怎麼也睡不著,連打個盹都辦不到——這里不是鷹巢,周圍的東西都沒有清凌凌的風雪氣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