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樹在生長,是樹在呼喚。
圖勒巫師讓沙尓魯在圣林外等待,折身回來時,忽然停住了腳步。
穿著暗紅獵裝的少年站在雪地里,暗金的古鐲與鎖鏈,在他的小腿上跳躍。仿佛他是一只迷失很久的鹿,帶著美麗的枷鎖。他輕輕伸手,觸碰一棵沉冷的鐵木,側過頭,將耳朵貼上漆黑的、龜裂的樹皮。
落日的余光穿過樹葉和積雪,落到他的臉龐。
純白、圣潔。
他在聽森林的聲音。
第44章 吻
雪層與腐葉被踩動,發出又輕又細的沙沙聲。
少年依舊把臉龐貼在樹干上,陽光染成淡金的眼睫微微上抬,眼眸帶著黑曜石般的光澤。圖勒巫師一步一步,緩慢靠近他,小心得像獵人與鹿在森林不期而遇。鹿的眼睛清亮無比,它安靜注視陌生的來客。
只要流露出一絲惡意,它就會立刻逃走。
一步。
兩步。
……
美麗的鹿沒有逃走。
獵人捕獲了它。
骨節寬大的手覆到指節纖細的手上,圖勒巫師站在少年背后,把耳朵貼到樹干上,和他一起,聆聽生命。
……松針與松針碰撞,鱗果與鱗果相叩,枝丫與枝丫摩擦,風從最頂端的第一片樹葉,吹到最下邊的一根枝干。雪推著,攘著,沿著鐵黑的樹皮滑落……陽光轉動它的角度,親吻古樹每一條龜裂的木紋……
……漆黑的根,向下,向下,掙開凍土,撞開巖石。
……古老的河,無光的地底。
……生命。
自下而上,自上而下。
湍流。
“它們在唱歌。”少年近乎囈語,“風在唱、雪在唱、樹在唱……”
他的瞳孔印出松針邊沿的金色亮線,瑩白的臉龐呈現出一種介于天真與神性的美麗。
他就像個始終稚氣,始終無知的孩子,在靜謐的森林,第一次悄悄跟人分享,他眼里的世界是什麼樣子。
若他將思緒一一付諸筆墨,定會成為東洲最大的笑話。
圖勒巫師沒有笑。
他分開仇薄燈的手指,讓他跟自己一根一根交錯,然后一起按在樹干上。獵裝下,巫師脊骨處的經文喚醒少年肌膚上的經文,古老的經文流轉,喚醒神秘的力量……仇薄燈的瞳孔忽然放大了。
——沉穩的、跳脫的、歡喜的、耐心的……
鋪天蓋地的洪流淹沒了少年的思緒。
所有樹木的生命脈搏通過圖勒巫師的指尖,源源不斷,傳遞給中原來的小少爺。一棵樹就是一位性情各異的守護者。它們以自己獨特的語言進行溝通,樹葉的震動頻率、枝丫的蔓延方向、釋放的不同氣息……
喜歡松鼠的、喜歡小鳥的、喜歡豹類的……
有那麼一瞬間。
他與另一個人一起化作兩顆相伴生長的樹,
世界錯亂了,崩潰了,瓦解了。
他們腳下長出根,指尖長出葉;他們肩膀停著鳥兒,頭頂撐著積雪;他們向上擁抱天空,向下親吻大地。一年四季的風,一年四季的日和月,生長啊生長,直到最終纏繞在一起,轟然倒下。
太真切了。
真切得圖勒巫師結束這場奇特的通感,拉起仇薄燈向里走,他還恍恍惚惚,不知道怎麼邁出腳步。
——樹不會動的啊!
“……阿洛,阿洛。”仇薄燈惶急地拉住他,“不能走,它們明年還要飛回來筑巢呢!阿爾叫過了,要我們把最漂亮的分叉給他留著。”
阿爾。
圖勒巫師愣了一下。
隨即反應過來,阿爾蘭說的應該是那些白頰黑雀,它們叫起來就像有誰在喊“阿爾,阿爾,阿爾呦”。
反應過來后,圖勒巫師銀灰的眼眸忽然溫柔得就像月下的天湖。
——哪怕是圖勒的族人,世世代代生活在圣雪山,都未必能夠在薩滿施展通感的時候,清晰地感知自然的影像。
“阿爾它們回來了。”
圖勒巫師俯身,輕柔地環住自己的阿爾蘭,指引他去看。
“它們的巢在那里。”
仇薄燈順著他指的方向。
只見一處漂亮的高樹杈上,果然搭了一個結結實實的鳥窩。里邊兩只白頰黑雀,你啄我一下,我啄你一下,互相梳理對方的絨羽。
他放松下來,聲音輕快。
“啊……帶回伴啦。”
——每一棵樹都記得棲息在它們枝丫上的鳥兒。
記得所有鳥兒的仇薄燈將清麗的下頜抵在圖勒巫師的手臂上,看那一對嬉戲的白頰黑雀,纖細的手指不自覺地揪住男人的衣袖。圖勒巫師低著頭,安靜地看他,看他呵出一小團一小團白霧。
“它們明年還會飛回來吧?”
“會。”
“真好啊。”仇薄燈目不轉睛,“為什麼人不能像棵樹呢?”
他最后一句話,輕得幾乎聽不清。
但圖勒巫師聽見了。
圖勒巫師憐愛地摩挲了一下他的臉頰,朝那對吵吵鬧鬧的新婚雀鳥伸出手。它們撲棱撲棱地飛下來,落進巫師手里——它們好像一點也不怕他,明明他是個生得很高大很冷厲的人類。
巫師把絨絨的小鳥遞給仇薄燈。
仇薄燈小心翼翼伸出手,捧住它們。
“阿爾!阿爾!”
剛搭巢過日子的小夫婦擠在他手里,胸前的絨毛圓乎乎的。
仇薄燈露出一個微笑。
——他笑起來真的很好看。
圖勒巫師凝視仇薄燈淺淺的酒窩,只是很少對他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