亦或者是其他更過分的地方?
不論是什麼,他們時不時互相觸碰的指尖,已經說明一切。
“呼吉納,阿諾朵以格薩……”仇薄燈將圖勒巫師標注過的詞匯連起來念了一遍,忽然發現了些什麼,遲疑地問,“你是想說,補給點,是用來救助雪原上的所有游牧者?”
圖勒巫師輕輕頷首。
冬牧返程時,狩獵隊伍在冰河三角洲地帶,途徑好幾個補給點。但仇薄燈發現,他們幾乎不拿補給點的東西,反而會把新鮮的羊肉和鹿肉放進去。仇薄燈詫異很久了,不明白圖勒部族這麼做是為了什麼。
如果說是祭祀,沒有神龕,沒有祭壇。
如果說是儲量,沒有守衛,沒有保護。
簡直就像在冰天雪地放個糧倉,任人取用一樣。
——答案確實如此。
圖勒巫師一邊翻動《雙原解字》,一邊以放緩許多的語速,給仇薄燈講。
原來,冰河三角洲的補給點在圖勒語中被稱為“阿諾朵以格薩”,尾綴“格薩”的含義是“仁慈、憐憫”,“阿諾”前綴則帶有“共同”的意思。阿諾朵以格薩,真正的意思是:贈與所有雪原人。
雪原酷寒,常年風暴。
白色的風沙席卷大地,便是部族的人遇上大雪暴也很容易迷路。英雄王庫倫扎爾認為:雪原的各個部族,可以互相廝殺,可以互相爭搶,但面對冷酷的、可怖的自然,大家都是并肩的兄弟。堅韌的勇士寧死彎刀,不困餓寒。
戰死才是他們的歸宿。
于是,庫倫扎爾統一各部族后,頒布了名為“大格薩”的石刻法典。
他命令各個部族在雪原的沼澤、三角洲等地區,設定補給點,儲藏肉和烈酒,并且不準設任何阻礙。
迷路的、被困的人,只要根據地形判斷,找到補給點的位置,就有很大幾率活下來。
伴隨圖勒巫師低緩清沉的嗓音,仇薄燈仿佛看到了初民時代的雪原。
大格薩,大仁慈。
蠻野與悲憫,殘酷與溫柔。
圖勒巫師將下頜抵在他的頭頂,輕輕地,低低地、唱起一支很古老的歌謠。和之前那支不一樣,這支歌謠清冷得像風穿過大地……阿諾朵以格薩,格薩達弘,呼杜地……仁慈吧,雪原的人們,仁慈吧,英雄的邊疆,在守衛的遠方……
仁慈吧,寬恕你的敵人。
在那蒼白的死神席卷……
仁慈吧,憐憫你的故人。
在那空寂的輪回終點……
天與地。
變得又高又遠。
只剩下自初民時代傳承至今的歌聲,仇薄燈的手指輕輕劃過書頁,瞳孔印出旋轉的晶瑩雪花。雪花的晶枝折射出一點閃爍的亮光。
就像那天,貫穿雪狼王的利箭,箭尖停了一片雪。
真奇怪啊,仇薄燈心想。
他是怎麼知道,他想知道圖勒的補給點是做什麼的?明明他一個字都沒提起過呀。
最后一節低徊的旋律落下,仇薄燈垂眼,看著《雙原解字》,低聲問:“現在是不是……只有很少的部族愿意再設補給點?”
圖勒巫師沒回答。
仇薄燈知道答案了。
他凝視落到象鞍上的雪花,愣愣出神。偉大的英雄王會死去,石刻的大格薩會被風化,古老的歌謠會被遺忘,雪原的圣潔還會保持多久呢?又或者……該問,它的圣潔已經被玷污多少了?
圖勒巫師輕輕抬起他的臉,以指尖拈走他睫毛上的雪。
“以后會有的,”圖勒巫師向他允諾,“每個三角洲、每個冰澤,會像神圣的時代一樣,重新建起永不倒塌的石屋,重新儲滿新鮮的肉和熱烈的酒,每個迷失在白色風暴的人,都能得到大格薩。
”
“會輪回的。”
寂靜后,是喧嘩。喧嘩后,是寂靜。
一如死后是生,生后向死。
仇薄燈扭頭,吸了吸鼻子。
——大概是天太冷了,有點凍。
圖勒巫師環住他,視線落在他隱隱泛紅的眼尾。
你在意雪原的阿諾朵以格薩。
你……是不是有些喜歡這里?
那你,會不會愿意留在這里?
圖勒巫師沒問。
就像被撕下來的“家”,就像不愿提及的“雙親”,對他來說,墜落雪谷的少年,是墜地的火焰、烈日、鳳凰……他將太陽私藏,就要承受被赤焰灼痛的疼痛。就像一個被凍傷太久的人,驟然把手伸進沸水。
也許是自尋苦果。
他移開視線。
哈衛巴林海到了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森林,在雪原是神圣的。
每個部族,都有自己的一片圣林,供奉自己的先祖和圖騰。
仇薄燈去過很多地方,看過很多林與海。靜謐的、溫柔的、粗狂的、可怖的。
但他從沒想過,一片森林,能如此美麗,如此莊嚴,如此圣潔:灰綠的云杉、雪松披掛皚皚白蓋,筆直屹立;參天的老橡木向四面八方伸展開它鐵黑的枝干,交錯撐起高遠的蒼穹。虬龍巨蛇般的樹根,靜靜臥在雪地里……
每一棵樹,都是一位古老堅毅的武士。
它們站在極北的山脊,手拉手,連成堅韌的林網,年復一年,阻擋北下的厲風朔雪。
抵達時,落日斜墜。
暗紅的、橙黃的、燦金的……無數道光線,披過林海,在幽深冷寂的森林中,破碎成一束束金子般的光輝。風一吹,大大小小的金塊隨之在樹根、樹干、白雪上,閃爍,變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