淚水溢滿少年秀氣的眼眶,明明快要哭出來,還在費力噙著,濃密的睫毛輕輕顫抖。
乖極了。
也可憐極了。
圖勒巫師摸了摸他的頭發,不打算要他繼續學了。
他誤會錯了圖勒巫師的情緒,艱難地,克服自己的戰栗,湊到圖勒巫師的臉頰邊,把下頜重新抵在男人的頸窩處。
意思大概還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。
別怕。
——仇家犯了個錯。
他們就不該把小少爺養得這麼好,更不該把他護得這麼好。他骨子里的天真、圣潔,到現在都還沒有被世俗的險惡、戾氣摧毀過。在刀光劍影的人間,他干凈得不能再干凈,什麼臟的丑的,全沒有沾染過。
如果有人給他以純粹的善意,他就會回饋以同樣純然的善意。
仇薄燈還不太能明白,圖勒巫師給他的是什麼。
只好先盡自己所能的安撫他。
暖紅的火光照在少年瑩白的臉龐,邊沿暈出一道淺淺的光線。和金漆贊卡的圣畫如出一轍。
圖勒巫師的手懸在空中。
許久,以指尖撥開一縷沾在他脖頸側的頭發,放到唇邊,吻了吻。
圣雪山高聳,巍峨。
主峰高處的黑石崖上透出一點燈火,被逐出屋子的蒼鷹蹲在煙囪外,縮著脖子打瞌睡。期間鷹巢的主人推門出來過兩次。第一次,蒼鷹還會不死心的,落到地面,跟在主人腳邊,試圖混進去。
第二次……
蒼鷹直接蹲在煙囪邊一動不動。
它算是徹底明白了:自打那個漂亮的小少爺住進來以后,木屋就再也不是它隨隨便便,能夠飛進飛出的地方了!
鷹巢的主人們在休息。
他們連為一體,躺在同一張氈毯,蓋著同一張衾被,側著身,面對面睡著。仇薄燈的唇瓣是紅的,眼尾是紅的,睡相很乖:頭枕在圖勒巫師的手臂上,呼吸落在圖勒巫師的頸窩,小臂收在胸前。
手背貼著圖勒巫師的心臟。纖細的手指微微蜷曲。
無名指戴著鑲嵌銀藍雪晶的戒指。
外邊很冷,里邊很暖。
少年睡得正沉。
圖勒巫師一動不動,讓少年安安穩穩地睡在自己的臂彎里,在看書。
罩上銅罩的火,光線有些暗,模糊照出他們枕邊的《雙原解字集》。
……阿爾蘭,胡格措,阿庫拉伊。
古老的雪原上,生長著名叫阿爾蘭與胡格措的天賜神木。它們破開凍土,相伴生長,互為侶伴。哪怕分處一座的山的兩邊,只要有一縷光,一線水,就會竭盡全力向對方伸展枝干,直到根與枝與葉,死死交纏。
若有人伐掉其中任何一棵,另一棵很快就會跟著倒下。
不管它的根扎得多深,枝干長得多粗壯,葉長得多茂盛。
圖勒人喜歡它們的忠誠和堅韌。
用它們稱呼在一起的人。
圖勒巫師的視線落在“阿庫拉伊”,過了很久,他用空著的一只手,翻到另一頁——不需要做記號,他也能直接翻到的某一頁。
……阿溫貢。
家。
圖勒巫師撕下它,折疊,藏好。
他將下頜抵在仇薄燈的發頂,不知道在想什麼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第二天下午醒來時,發現圖勒巫師已經和平時沒什麼兩樣,看樣子昨天晚上,確實是個異常。仇薄燈頓時長出一口氣。
他實在是不想安慰第二次了!
不過……
仇薄燈拿起放在枕邊的《雙原解字》,翻了翻,不由得露出些許驚愕的神情——圖勒語系和中原語系相差這麼大,許則勒是怎麼辦到在短短十幾天里,把這玩意寫出來的?這麼說……
仇薄燈思考起,十天一本《四方志》的可能性。
既然能十幾天寫完一部解字集,想來十天一本《四方志》應該也問題不大吧?
記下這個不錯的主意,仇薄燈快速翻起書。
他可受夠了和某人生氣的時候,罵人都不知道怎麼罵的日子!
忽然,他手指一頓。
仇薄燈視線定格在眼熟的一頁。最上頭一行,端端正正地寫了幾個中原詞匯,唯恐仇薄燈看不懂似的,下邊則是它的圖勒字母:
胡格措。
啪!
仇薄燈直接扣上了書,險些把它丟出去。
——他還記得某人哄他喊了什麼!!!
仇薄燈合書的動靜太大,在彩繪銅盆邊收拾東西的男人起身,走到他身邊。仇薄燈現在一看到他,就想起許則勒張牙舞爪的那一行備注,就想起那個與“阿爾蘭”對應的圖勒詞“胡格措”。
“你、你……你出去!”
仇薄燈惱羞成怒,把書拍在圖勒巫師臉上。
圖勒巫師習慣了他醒來就要發火,將書抽走,問他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出去。
“……要去圣林嗎?”圖勒巫師問。
原本不理他的仇薄燈停住了。
《四方志》里記載過圣林。
它真正的名字叫做“哈衛巴海”,說那是圖勒部族最美麗的一片古林,只可惜不讓外族人進去。許則勒只能從阿瑪沁口中,得知它的一些情況。阿瑪沁說,它是神女的眼淚,是雪原的心臟,是祖先英魂回歸的地方。
日出時分,會有金色的晨光,穿過茂密的林端。
萬物在它的懷抱里生長。
仇薄燈這一次來雪原,計劃去的地方,就有圖勒的哈衛巴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