眾人退出木屋。
眼見首巫大人的背影即將消失在山路盡頭,上歲數的族老還好,其他人瞬間繃不住神情,你戳我我戳你,滿臉寫著新奇。七嘴八舌,瘋狂問其他人:“你剛看到沒?”“看到了!看到了!”……
“圖勒啊!我還以為是我瞎了!”
一人感嘆。
其他人頗有同感地點頭。
剛首巫進圓頂木屋的時候,大伙兒險些把眼睛瞪出來:他們冷峻的、尊貴的、強大的首巫大人,竟然帶著被編得亂七八糟的發辮進來了——對天發誓,部族最小的孩子徒手抓,都比那編得好。
換做別的勇士,帶這麼一頭發辮,能被笑上整整十年。
還得連他的阿爾蘭一起。
“沒想到,首巫大人的阿爾蘭竟然這麼……”巴塔赤罕感嘆。
話剛說到一半,扎西木狠狠捅了他一胳膊。
巴塔赤罕猛地閉嘴。
——山路盡頭,首巫大人回頭,瞥了眾人一眼。
“護得可真緊,”巴塔赤罕咋舌,“半句玩笑都不讓說。”隨即問扎西木,怎麼發現得這麼及時的?
他捅那一下的時候,首巫大人絕對還沒回頭。
回部族后,天天輪凌晨崗哨的扎西木心說,那是因為你沒看到,首巫大人天天大清早起來,去做什麼。
冰季酷寒。
嬉笑罷,就連最好戰的勇士都回屋子烤火去了。剛離開圓頂大木屋的圖勒首巫卻沒有直接回鷹巢。
雪霧彌漫。
圖勒首巫在圣雪山山腳,平靜地跪下、叩首、起身。
前行、跪下。
叩首。
這幾天清晨,被戴上鐲鏈的仇家小少爺還在酣睡,圖勒的首巫一個人離開鷹巢。白霧蒙蒙,穿深黑寬袍的圖勒首巫,在凜冽的寒風中,沿著長長的石階,一步一叩,轉過山,拜過路。
他在圣山神木下求了一個字。
——為他的阿爾蘭。
在剛學會阿爾蘭名字的中原話發音時,圖勒巫師就去問了許則勒,它們是什麼意思。許則勒糾結半天,用圖勒語跟他解釋。
所謂“薄燈”就是:“一吹就滅的火”。
首巫頓時皺起眉。
火。
它是雪原最重要的東西,沒有火,所有人都得在冰天雪地里凍死。薩滿們通過觀火,來做出預言,也通過火來施展巫術。和其他部族一樣,圖勒也把“火滅”視為非常可怕、非常不詳的征兆。
——幾乎與死亡同義。
許則勒試圖跟圖勒首巫解釋仇家給小少爺起這名的原因,首巫不想聽。
圖勒就沒有起賤名壓命的習俗。
族人的名字除去對應自己的實力、地位外,一定得有從圣雪山的神木求來的字。就像扎西木、巴塔赤罕、桑魯……全是富足、安寧、祥和一類的對應。大家都相信,名字是人一生的起點。
雪原的生活太苦了。
大伙兒一生都在跟狂風、暴雪、酷寒、敵人廝殺,跟塊巖石一樣任由苦難打磨。
如果連一生的起點,都不能快快樂樂,幸幸福福。
那簡直太不幸了。
圖勒的首巫知道,中原人經常同時叫兩個名字。在冬牧回來的路上,他就一直在想要去圣雪山的神木那里,給他的阿爾蘭求什麼字。
他要為阿爾蘭取個新的名字。
他要請圣雪山庇佑他的阿爾蘭。
只是……
圖勒巫師起身,經過插在石階便的經幡。經幡在共氈禮上被火焰點燃。
燒掉了一半。
……漂亮的、艷麗的彩旗。焦黑的、燃燒的彩旗。墜落的、蜷曲的彩旗……那日,圖勒巫師抱起他陷入昏迷的阿爾蘭,沒有看任何人一眼,穿過熊熊烈火,走向高聳巍峨的圣雪山,踏上漫長的鷹道。
共氈禮上,新郎要抱著新娘登上圣雪山,一步一步,走過代表“吉祥”的經文。因為那樣,圖勒會庇佑他的心上人,叫她做馬背上最幸福的姑娘,讓她的裙擺一輩子都不會被鮮血弄臟。
大概是他走得不夠虔誠,大概是他走得不夠鄭重。
圖勒沒有庇佑他的新娘。
圖勒,給了他一個可怖的警告:叫他親眼目睹阿爾蘭的破碎和墜落。叫他明白,可怕的風雪即將到來,你要保護好他。
……圖勒,偉大的圖勒,公平的圖勒,殘酷的圖勒。
她賜予勇士以珍寶,假若他們不知加以珍惜,她定將珍寶收回。
他把阿爾蘭藏起來得太晚,他去求庇佑求得太晚。
圖勒懲罰了他。
風扯動被燒得殘破的經幡,圖勒巫師平靜跪下,額頭貼上冰冷的石面。
圣雪山,山腰。
許則勒寫完辟蒙版圖勒語和中原話的解字集,把徹底禿掉的筆一丟,站起身,推開窗戶呼吸新鮮空氣。窗戶一開,他就被冷氣和阿瑪沁的怒罵,搞清醒了。許則勒訕訕笑笑,僵著手要關窗。
忽然,許則勒一愣。
“他還在轉山?”
轉山又稱拜山。
圖勒部族供山川河流為神,認為轉山拜湖,可以為自己,為他人消災解難。
其中,以圣雪山最為靈驗有效,因為它是整片雪原的脊梁。山腳石階刻了九十九卷經文,一卷一轉,一轉一輪回。
尋常轉山,只需擇其一就可以。
除非……
要為誰求永生永世,平安喜樂。
“估計是想把九十九卷經文都拜過吧,”阿瑪沁回答,她問,“首巫大人的阿爾蘭,真的非走不可嗎?我覺得阿爾蘭也沒那麼討厭首巫大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