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到阿瑪沁的話,許則勒頓了頓。
片刻,低聲說:“是啊。”
阿瑪沁等他往下說,他卻不知道該怎麼說。
其實《四方志》一開始不是無人問津,只是文坊剛剛將書擺上架的時候,管事想打出點名氣,便想邀請白鹿書莊的名儒替他作個小傳。結果,名儒草草翻閱一翻,便痛斥“粗鄙不堪。”
又知撰寫者世家出身后,勃然大怒。
叱喝:“名門之后,望學出身,作此荒鄙,成何體統!”
自古禮教殺人不用刀。
“體統”二字一出,許則勒這書,直接被判了死刑。直到仇小少爺買了一部,《四方志》一夜傳遍東洲。
白鹿書莊的大儒知道后,惱羞成怒,當即撰文大加抨擊,言辭激烈非常。他學生眾多,頓時演變成一場抨擊之風,許則勒一個想不開,差點解褲帶上吊……還是仇家小少爺在茶樓聽說這件事。
小少爺哪里管他什麼大儒不大儒的。
隔空回嗆:“勝爾腐言蟲百萬,供我溷圊猶嫌煩。”
名儒氣得當夜哮喘。
名儒的注疏是士子做學常用的,被小少爺說成當“廁紙”都嫌煩,實在太損太毒。罵戰的中心頓時轉移到東洲第一紈绔身上。仇家的第一紈绔哪里管這些,任他們罵得天昏地暗,依舊好端端到處跑,到處玩。
花了好大一番功夫,許則勒終于給不懂中原禮教可怖之處的阿瑪沁解釋清楚。
雪原的武士很難理解
——言語怎麼能逼死人呢?
“仇少爺嗆人嗆習慣了,估計就是隨口一說,”許則勒撓了撓頭,“不過,對我來說,確實是……”
“恩同再造。”
阿瑪沁似懂非懂,催促:“那你還不趕緊寫?首巫大人的阿爾蘭應該也需要這個吧!”
許則勒:……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仇小少爺可太需要一本圖勒語和中原語的解字集了!
——在他罵某個人的時候。
鷹巢,枕頭被重重丟出,砸在墻上。
小少爺氣得眼眶通紅,他怎麼這麼可惡啊!!!要寫也寫了,要喊也喊了,居然、居然還給他戴、戴……
戴那個!
第33章 哄他
“你混蛋!”
矜嬌的小少爺唇瓣哆嗦,指尖哆嗦。
整個兒氣得都在哆嗦。
淚珠兒順著他靡麗的臉蛋往下滾,一滴一滴,掉到氈毯,很快就泅開一片小小的濕痕。他難堪地,恥辱地蜷縮起身,堆在毯角、垂在墻根的鏈條被扯動,金環與金環碰撞,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。
他徹底崩潰了。
“混蛋!!!”他哭喊。
喊得直接破了音。
少年小腿纖細,瑩如白玉,此時腳腕處卻被戴了一枚暗金的古鐲。
鐲子三指寬,嵌有寶珠,古樸沉穆,好似觀音相的臂釧,偏偏連了一條長長的、細細的鎖鏈……炫目的鏈條拖過氈毯,彎垂過墻根,斜拖到獸首掛鉤,鎖在那張古老的、神秘的鍍銀鹿骨面具下方。
鍍銀鹿骨冷冷俯瞰。
鹿銜環。
他就像、就像圖勒巫師牧羊的小羊羔,被圈在氈毯上……不,比那還過分,牛馬羊至少還能出圈。他卻只能被飼養在氈毯上,被蜷曲、被剖展、戰栗、嗚咽、哭喊……從天黑被放牧到天亮,又從天亮被放牧到天黑。
仇薄燈的手指深深地抓進獸皮,用力得指骨打顫,指節青白。
視線逐漸模糊。
……共氈禮,就是、就是洞房。
許則勒說錯了。
共氈禮才不是洞房。
沒有誰的洞房像他這樣,不讓他喊,不讓他哭,要還他去看。更沒有誰的洞房后會像他這樣……以前,在東洲,世家小少爺也有過羞澀懵懂的想象,新婦銅鏡描眉,夫郎拈沾花鈿,指尖輕輕觸碰,分開,又回來,握住……
沒有。
都沒有。
眼淚怎麼止都止不住,啪嗒啪嗒,氈毯面的濕痕迅速擴大。
怎麼可以這麼對他……
身邊的氈毯下陷,圖勒的巫師坐在仇薄燈左邊,手臂撐在他右邊,將他罩進自己的氣息里,擦拭他的眼睫、擦拭他的臉頰……微冷的手指動作很溫柔,像前幾天的夜晚輕輕攏住他的手指時一樣溫柔。
說出的話卻格外平靜,格外殘酷。
“……阿爾蘭,不能亂跑。”
說的是中原話,說得很慢,但出奇準確。
真的……
太混蛋了!
小少爺一把推開他,把頭埋進臂彎里,哭得上氣不接下氣,哭得比任何一次都兇。瘦削的肩膀直打顫,整個人縮成小小一團,仿佛難過到了極點。
共氈才不是洞房。不是。
“我憑什麼不能亂跑啊?”他吼,“你誰啊?”
他攥緊指尖。
“……我偏要走,”他恨恨地,“三叔來,我就回家,你這個……這個……”他“這個”半天,太過良好的教養,讓他沒法把“蠻民”這個中原對四方部族的侮辱稱呼喊出來。他更難過了。
“你這個混賬!”他罵,“你滾開!”
圖勒巫師凝視他顫抖的肩膀。
片刻,起身。
仇薄燈用力箍緊膝蓋。
……他不喜歡雪原了。
不喜歡那些絢爛的旗幟了,不喜歡那些奔馳的猛犸了,不喜歡那些皚皚的冰川了……管它呢。管它圖勒要死多少人,管它雪會變成紅的還是白的,管它森林會被燒掉還是會繼續生長,管它冰河明年會不會繼續流淌……
管它呢。
叮叮當當的脆響,腳踝處的古鐲輕輕晃動。
少年攥緊了指尖。
去他的雪原!!!
“你給我去……”
仇薄燈猛地抬頭,燦金的光印在少年深黑的眼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