藥箱里瓶瓶罐罐多是些內服的丸藥,跌打損傷的少有,付景軒翻找一會兒,找到一瓶能用的,剛準備坐在塌前為方澤生上藥,又在藥箱底部發現了一個細長的藍色布袋,那布袋看起來有些發舊,封口處的抽繩脫了幾根細絲,像是時常打開,經常使用。
付景軒拿起布袋沉默半晌,兩指在布面上輕輕摩挲,猜透里面的東西,皺起了眉。
半柱香后。
方澤生從榻上翻過身,付景軒幫他涂了藥便出去了,一同出去的還有啞叔。
兩人并未走遠,站在書房門,相對無言。
付景軒拿著那個藍色布袋遞給啞叔。
啞叔一怔,本能地顫起雙手,他方才心急,提藥箱的時候忘了這個東西,怕付景軒發現異樣,慌忙掩去一抹心酸,笑著比劃:二爺何意?
付景軒見他不說,便把那個布袋打開,從里面取出兩根銀針,又拿出了一張放在藥箱里面的腿部經絡圖。
啞叔看到這兩樣東西,喉中一哽,扯著皺巴巴的皮肉像哭像笑。
付景軒問:“這些針,是用來做什麼的?”
啞叔張了張嘴,而后搖了搖頭。
“陳富之前說,方澤生的腿早該好了,但每次為他施針,他都沒有感覺,所以斷為心病所致。”付景軒垂著眼睛,捏著兩根銀針在指腹間轉動。
啞叔嘆了口氣,本想點頭,又聽付景軒道:“我看不然。”
“凡事熟能生巧,忍痛忍的久了,也就覺得不再痛了。”
啞叔雙手未動,付景軒說:“你不跟我說,我也能猜到。”
“這針,是方澤生為了瞞過陳富的眼睛,害自己的罷?”
啞叔瞬間紅了眼窩,見瞞不住,便緩緩地點了點頭。
付景軒闔了闔眼,將那兩跟細針蜷回掌心,“那他這些年,真的是裝的腿殘?”
啞叔先是點頭,而后又比劃道:六年前,少爺的腿便有了知覺,但要瞞著王氏,不能隨便站起來。
方澤生那年十八,剛好到了主事的年紀,若真的站起來擋了王秀禾路,不定會被她找個什麼理由隨意害了性命,唯有裝著腿殘,在她面前時瘋時傻時喜時怒,才得以茍活至今。王秀禾本就多疑,無論方澤生如何表現,都從未完全的信過他,哪怕是這兩條當著她的面砸斷的腿,她也不信遲遲不好。于是,便找來陳富,讓陳大夫幫著施針,說是治腿,實則試探。
啞叔比劃的不明,便帶著付景軒去了自己屋里,用筆寫下來:第一次施針,王氏險些看出端倪,若非被少爺以傷寒的名義搪塞過去,怕也瞞不到今日。自那日起,少爺便讓我去找了幾根銀針,對照經絡圖一根一根地為自己施針,待陳大夫再來時,便能忍下不少了。
付景軒心下發緊,“那他的腿怎麼受得了?”
啞叔握著筆遲疑些許,緩緩寫道:老奴那時也怕少爺的經絡受損,便偷偷找了幾味草藥,偶爾幫少爺泡一泡,少爺雖不能行走,腿上卻有知覺,老奴心想,此時不站也無妨,只要少爺的腿還有知覺,待趕走王氏的那天,總能站起來。
付景軒眉梢尚未舒展,啞叔筆鋒一轉,顫著手寫道:但此舉,往后怕是不成了。
付景軒問:“為什麼?”
啞叔說:品茗大會之前,王氏接連讓陳大夫過來施針,少爺腿上的經絡本就不堪折,隨之大病一場,再睜開眼睛,腿上……便沒有任何知覺了。
......
子夜過半,主屋的燈還未亮起。
方澤生穿著中衣半靠在木榻上,啞叔紅著眼走了進來,將那個裝有銀針的布袋交給他,比劃了兩下。
方澤生看明他的意思,沉默良久,終嘆了一口氣,吩咐他拿來一件玄色大氅,披在身上,來到了院子里。
院里有風,滿園花木被吹得沙沙作響,驚醒了荷塘鯉魚,帶起了“呱”聲一片。
付景軒不知何時上了屋頂,背對院子,坐在屋檐上,飲著一壇果酒。
這酒本是甜的,今日不知為何變成了苦的,苦得二爺心頭發緊,眼角生澀,難受的堪要掉下兩滴眼淚來。他不禁遷怒旁人,心道,酒是陶先知買的,必是陶先知故意害他,要看他飲酒流淚,惹人笑話。
一時大意,竟讓他得逞了。
付景軒放下酒壇,本想晾晾眼珠,賞一賞頭頂月色,忽而看到一盞天燈飄到了眼前,而后又飄來一盞。又一盞。
“二爺再不回頭,我的燈,就要放完了。”
付景軒一怔,轉過身,看到了坐在院子里的方澤生。
方澤生神情淡淡,手里捧著最后一盞素白天燈,與他對視半晌,竟然輕啟嘴角,久違地笑了起來。
這一笑,猶如寒山化雪,翠柳扶風。
付景軒一時愣神,問道:“大當家為何笑?”
方澤生柔柔看他,將那盞天燈放飛到他的眼前,“二爺將心贈我,我生歡喜。”
“想笑,便笑了。”
第33章
夏日天長,寅時三刻便進了黎明。
付二爺心里難捱,見了方澤生展顏一笑,稍稍好了一些。
他從屋頂下來,并未多說,回房緩了緩精神,便恢復了往日的神采。
無論方澤生真殘還是假殘,對二爺來說都是一樣,他本就不在乎這些外物,只是為他心疼,疼得有些失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