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鳳臺這才爬上商細蕊的背。商細蕊覺得程鳳臺病得一點重量都沒有了,就是個骨架子,心里就很難過,把他背到床上輕輕放下,程鳳臺臉色還是很白,看上去很倦,一躺下就閉上眼。商細蕊看著他的睡容,想到他之前無知無覺的樣子,心里一熱,很多恐懼洶涌上來,忍不住一頭扎他懷里,貼胸口聽著心跳聲。
程鳳臺手搭在他背上:“這回是真要走了。”
商細蕊說:“你還沒好呢!”
程鳳臺說:“沒好也得走,要防著坂田。”性命交關的事,商細蕊不能耍無賴,只有不說話。程鳳臺拍拍他,笑道:“我看你有問有答的,耳朵好多了,就是嗓子還不大好,像個小鴨子。這下好了,真正又聾又啞,以后怎麼唱戲啊?”
商細蕊說:“不能唱戲,就找你玩兒!”
程鳳臺睜開眼,提高聲音:“真的?”
商細蕊又不響了。
程鳳臺重新合上眼:“我都瘸了,和我玩有什麼意思,還是唱戲有意思。”
程鳳臺現在的體質,眼睛一合上就打瞌睡,商細蕊睡不著,陪他躺了一下午。這一下午就等于浪費掉了,兩個人緊緊挨著躺,呼吸交聞,還覺得不夠親熱。到傍晚,程鳳臺撐著拐杖走到廳堂里,掏出兩張火車票放在桌子上,車票是從北平到上海,他手指在桌上叩兩下,喚一聲:“商老板。”不做說明,只示意他看。
商細蕊也不拿起來,低頭看了一眼,說:“商量好了似的!這天正好是我的《小鳳仙》!”
程鳳臺聽見這話,呆了呆,戴上帽子沮喪道:“要真商量好了,我就不選那天了!”
這以后,他們兩個也沒有見過面,因為各自事情實在是多,也好像是在刻意練習著離別。
一直到商細蕊的新戲《小鳳仙》。程鳳臺親自送來六只大花籃,擺在戲園子門口最顯眼的位置。此時節天氣正式轉冷,他呵著輕霧,穿過黑暗的走廊,走到后臺一推門,打開一個五光十色的世界,里面充滿著斑斕的戲服、鏡子、玻璃珠寶,他所熟悉的一切,他來只為了和商細蕊道別。
這還是程鳳臺受傷后第一次出現在人前,人們覺得他除了瘦和走路有點不自在,同過去區別不大,并沒有跨過生死,判若兩人的感覺。倒是他們的班主,說不出來哪里不對,或許也是因為瘦了的緣故,氣質和過去有點兩樣了。沅蘭任六他們圍著程鳳臺說話,程鳳臺一邊聊天,一邊抽空看了任五的賬本,和商細蕊沒有機會講私房話。商細蕊也沒有空講話,他穿著時代戲的元寶領旗袍、馬面裙,頭上戴的幾支寶石簪子,正在默戲呢!一歇瞅一眼程鳳臺,一歇嘴巴里念念有詞,漸漸的,他看程鳳臺的時候多,念念有詞的時候少,再過了會兒時候,他一邊看著程鳳臺,一邊念念有詞。
任六朝程鳳臺眨眼睛,讓他看商細蕊發癡。程鳳臺不動聲色,垂著眼皮說:“商老板,你在對我念什麼咒?”
十九在旁插嘴:“兩相和合咒。”
沅蘭說:“不要講了,班主臉紅了!回頭上臺唱關公!”
商細蕊畫著妝,看不出臉紅不紅,興許是紅了,他停下嘴對程鳳臺笑,程鳳臺也望著他笑。兩個人傻乎乎地對笑了一陣子,商細蕊說:“我給你留了好茶,你去喝。”
程鳳臺說:“怕喝不了幾口,就得走。
”
說話間,后臺準備上戲,要清場了。眾人忙碌起來,在他們周圍走動,像一幅幅移動的彩色帷幔,襯得兩個人格外的凝和靜。程鳳臺忽然伸出一只手想摸摸商細蕊的臉,可是商細蕊的臉上畫了妝,一摸就要糊掉了,改為握住商細蕊的手。這雙手看起來纖長嫵媚,捏在手里,錚錚的骨節,程鳳臺發現另有一樣磕人的東西,低頭一看,是早年前他送給商細蕊的大鉆戒,他手指劃過戒指,說:“商老板,你好好,我走啦!”
商細蕊大眼珠子水靈靈的,沒有情緒在里面。程鳳臺知道商細蕊上臺之前就是這樣靈魂出竅的狀態,最后捏一把他的手,正要松開,商細蕊手下一緊,牢牢的握住了他!
程鳳臺心頭一跳:“商老板?”
商細蕊就這樣面無表情的看住他的人,握住他的手,過了好一會兒才放開。程鳳臺的心慢慢跌回原位,戴上帽子去了。
戲園子里悄聲一片,為著商細蕊的耳聾,座兒們把多年養成的看戲的習慣一朝改了。程鳳臺端坐在包廂里,桌上是商細蕊特意招待他的好茶葉,四周是溫柔瑣碎的靜。戲開幕,小鳳仙上臺來,雖是風塵中討生活的女子,心里自有股義氣和烈性,就憑著這股子義氣和烈性,她遇到了她的松坡將軍。
商細蕊細步子走到窗邊,打扇面后頭看蔡鍔,唱道是——
佳公子郁郁上樓臺
眉上新愁一笑開
似松風新月入窗來
唱完,緩緩撤下扇子,露出一張芙蓉臉。蔡鍔當是一見傾心,唱道:
夜沉沉花有清香月有陰
乍見得素面孤影正沉吟
原來風塵多佳人
程鳳臺看著商細蕊,眼前涌上潮霧,不是為離別在即而傷感,反而是由于喜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