商細蕊眼睛盯著程鳳臺的嘴唇,讀懂了他的話,一點頭:“等會兒,我有話和你說。”一邊向大圣一揮手,大圣帶著孩子們很識趣的出去了,在門外議論說:“二爺今天怎麼了,這麼大氣性!”
程鳳臺走向商細蕊,還差兩步,商細蕊拽著他領帶牽過來:“早點回來,你回來我唱小鳳仙給你聽!”說完,照著程鳳臺嘴巴腮幫子嘬了響亮的兩口,然后也朝他一揮手:“行了!去吧!”自己坐那專心調制粉墨。程鳳臺摸摸臉,露出一點笑。
大圣他們就看見程鳳臺陰郁著臉來,緩和著臉走,打趣道:“瞧瞧!這是吃了咱班主的好藥了!”
程鳳臺看出來商細蕊是比前些年有長進不少,本來嘛,這個年紀的青年,一年比一年像個人樣,商細蕊在場面上混的,見識多,眼界寬,更加日行千里。過去為了姜老爺子當眾申斥,商細蕊如何的輾轉反側寢食難安,甚至要避走他鄉散心。如今面對耳疾這個無解之題,比當初丟了面子不知嚴重多少倍,哭過鬧過心灰意冷過,時日久些,竟像是逐漸自釋了,并沒有一味消沉下去,聽不見的時候給孩子們說說戲,擺弄擺弄頭面顏料,也挺自得其樂,他是沾上點戲就能活的一條魚。
程鳳臺和兩個大伙計以及臘月紅在路口匯合了一同出城。臘月紅短衣長褲,兩手空空,特意剃光了頭發,比唱戲的時候精神多了。坐進車里,程鳳臺問:“一點貼身的物件都沒有?”
臘月紅挺不好意思:“我不用,反正兵營里發四季衣裳。”
程鳳臺點點頭:“后來脫班的錢從哪兒來的?”
臘月紅低聲道:“找我師姐湊上的。”
為著臘月紅辭戲,商細蕊沒少發脾氣,合條件的副官也不只有這一個,程鳳臺不愿觸霉頭,袖手旁觀一點忙都沒有幫臘月紅,由他自尋生路。今天看見他寒酸,本想幫襯他兩個體己錢,聽到這句答話,扭頭看一眼這孩子,很覺得意外。薛千山再有錢,落到十姨太手里的就有限了,水云樓的違約金不是一筆小數目,這一挖,二月紅的積蓄全被挖空不算,大概還要借貸典當一些才能湊齊。臘月紅待他師姐情深義重是真,關鍵時候,舍得朝他師姐下手也是真,是個厲害人。
車子行走半日,程鳳臺身上有坂田的路證,走大路走得不慌不忙,見到村莊便想停下喝水吃飯歇戲一陣。一名大伙計說:“二爺略等等,我先去看看。”大伙計很快返回,神色僵硬地說:“村里沒有人了,往前走吧。”這樣路過了三四個村落,居然無一可駐足的。臘月紅不知這些村子里發生了什麼,好好的怎麼就沒人了呢?沒人就沒人吧,借灶頭燒點熱水總行吧?臨近黃昏,前頭又出現一個村子,低矮的墻,依稀可見灰黑的屋頂。程鳳臺說:“停車,我走兩步撒個尿!”
兩名大伙計只得依著他,下了車,根本也不用探問人跡了,小村子近看全是被火燒過的殘頹,圍墻哪是低矮,原來是塌了,屋頂也是泥磚被煙火熏黑的。村子邊田地長滿雜草,開著一朵朵很香的白花,程鳳臺背轉身子木然地朝田埂里撒尿,心想:人都殺光了。
中國人快要給殺光了。
臘月紅從小在戲班里長大,只在幾個大城市周旋,這方面缺乏見識,趁人不注意,往墻內探頭探腦的。這一看,失聲尖叫出來,一屁股跌到地上,手指著墻內臉上刷白。墻內撲落落驚飛一群烏鴉,烏鴉仗著勢眾,并不飛遠,停在村頭的老樹上胖而兇狠地盯著人。
程鳳臺走過去垂眼一看,退開兩步一嘆氣,讓伙計們搬來稻草與木板將尸骨掩蓋了,自己靠在汽車邊上等。遠處是融融的夕陽,周遭草木茂盛,鴉雀叢飛,村莊已成鬼冢,這一路行來,偌大河山仿佛只剩下他們這幾個活人。
程鳳臺一行人第二天中午到達曹貴修的駐地。曹貴修會享受,挨著鎮子扎了營,自己帶著部下住在鎮長的宅子里。程鳳臺趕了一天一夜的路,路上萬徑人蹤滅,再見到這些熱騰騰的丘八人氣,心里還怪親熱的,與曹貴修寒暄過后,吃茶談話。曹貴修一本一本翻看程鳳臺帶來的書,這些書籍得來不易,有的書皮都沒有了,有的是大學生們的手抄筆記,英文寫得含糊,曹貴修當時就研究起來,看過五六頁書,他一抬頭:“我副官呢?”
程鳳臺道:“路上受了點驚,快把腸子都吐出來了。我讓他擦洗擦洗換身衣裳,這就來。”
曹貴修不懷好意地笑道:“這一路上風景不錯吧?”
程鳳臺沒明白。曹貴修低下頭吃吃一笑,念了兩句詩:“國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,是不是啊小娘舅?”
程鳳臺微微一笑,像是在看一個淘氣的孩子,不接他這茬。
說話間,臘月紅就到了,穿著一身半舊的帶褶皺的軍裝,除了氣色不大好,仍是個挺精神的小伙子。曹貴修朝他看了看,當年他們在孫主任的堂會上交過一次手,但由于臘月紅畫著戲妝,曹貴修現在已經完全不認識他了:“水云樓的?商家棍會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