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鳳乙終于站不住了,大腦袋往后一仰,奶娘尖叫出來,癱坐在地,鳳乙卻被商細蕊一把托住了。
鳳乙嘎嘎直樂,拽著商細蕊的袖子不撒手。商細蕊說:“我手也酸了,明兒再玩你,胖丫頭。”奶娘心想有你的明兒,就沒我的后兒了!不等商細蕊示意,撲上來把鳳乙搶到懷里,緊緊抱著上了樓。
除夕這天的規矩是商細蕊與水云樓沒家的戲子們吃年夜飯,今年還添了他哥哥商龍聲坐席。年夜飯開得早,商細蕊不茍言笑的菩薩一般坐在上首,指指自己耳朵,說:“我這不得勁,各位都不是外人,我就不應酬了,隨意,隨意。”但是大家并不敢隨意飲酒作樂,一來怕襯得商細蕊傷心,二來是明天初一晚晌還要開戲,很克制地給菩薩敬過一巡酒,吃過就散了,不過七點多鐘。商龍聲問弟弟:“今天不宵禁,我還有點事要辦。你過會兒怎樣?”
商細蕊眼睛看著他,仿佛沒有聽見。
商龍聲比劃著手大聲說:“要不晚上你等著我,我來陪你喝一杯!”
商細蕊笑了:“大哥忙你的!不用惦記我!我找二爺過年!”
商龍聲愣了會兒,低聲問:“程二爺大年晚上出來陪你?”
商細蕊喝一口酒,微笑說:“他那一大家老婆孩子,出不來,我上他家找他!”
商龍聲一愣,琢磨著商細蕊的表情,變色道:“三兒!咱可不能這樣!”商細蕊的神情定定的懵懂,七分天真三分瘋。商龍聲知道他兄弟生來有幾分癡性,日子過得不如意,心里不痛快,這份癡性就更甚了,只得耐著性子緩著脾氣,給他講一講道理:“你要是個姑娘,今天上門討個名分,做哥哥的幫你出頭!可你是個小子啊!你要人家怎麼安置你?程二爺對你夠用心了,咱不能得寸進尺為難人家!”
商細蕊說:“我怎麼會為難他,我就是見見他。
”
商龍聲板起臉來沉了聲音:“見他?你也得問問他要不要見你!”
商細蕊也變了臉色,喉嚨發緊:“他不是我的親人嗎?我今天一定要看見他!”
外間有任五任六黎巧松他們沒走,聽見哥倆不知為什麼吵嘴了,就要過來勸架。商龍聲不與商細蕊夾纏,他的耐心已經用完,抓起商細蕊的衣領從凳子上提起來,當胸一腳踹得他趔趄幾步。任五任六他們頭一回看班主挨打,都看呆了。
商龍聲說:“我知道打不服你,就盼著你別做下害人害己的事!”商龍聲是真有急事要忙,連著看了幾回懷表,熬不住時候便走了。眾人攙起商細蕊,商細蕊咳嗽兩聲,擺擺手,也走了。
商細蕊回到家里,衣服也不換,熱茶也不喝,讓奶娘抱來鳳乙,他一胳膊夾了就走。奶娘跟在后頭嗷嗷叫喚:“商老板!商先生!孩子不是這樣抱的啊!你要帶鳳乙哪里去啊!”商細蕊理也不理。奶娘急忙喊小來說話,小來聞見商細蕊滿身酒氣,眼神發直,就知道不好,扯住他胳膊說:“蕊哥兒,你把孩子給奶媽添件衣裳,小孩要凍壞的!”商細蕊扯下自己的圍巾把鳳乙一裹,走了。
奶娘與小來冰天雪地的跟了商細蕊一段路,小來喊了聲:“你抱著她慢點走,別摔著了!”商細蕊也不理。他們終究是跟不上商細蕊的腳程,漸漸落下了,眼看著商細蕊上了洋車。奶娘朝著爺倆的背影拍腿跺腳哭了起來:“這怎麼得了啊!非把孩子折騰壞了!要了我的命咯!”
小來雖覺得商細蕊行動古怪,更覺得奶娘小題大做:“蕊哥兒不會害鳳乙的。
”
奶娘心說你個大姑娘懂什麼養孩子的事呢!返身回家給程鳳臺打電話,她不知道二奶奶的老媽子們嚴防死守程鳳臺的交際,聽見女人哭哭啼啼的來電話,存心就給耽擱著。奶娘沒有辦法,穿衣服拿錢出門去了。她找不到程鳳臺,但是除了程鳳臺,也有人暗暗關心著鳳乙,她和小來商量不著,不能一個人擔責任。
商細蕊來到程家門口,他對這座宅子熟得不能再熟了。繞到后面敲開小門,給門房丟了兩塊錢:“找程鳳臺。”
門房得了賞錢,再看是一位抱著孩子的年輕先生,大過年的,這組合是什麼路數很費猜疑,別是打頭陣的,等二爺一來,后面冷不丁再躥出個娘們兒!那差事就算混到頭了!
門房往后張望明白,確乎是沒有娘們兒,這才引商細蕊在門房里烤火小坐,鞠躬笑問道:“先生您貴姓?怎麼稱呼?找二爺可有什麼要緊事?”
商細蕊想了想,說:“我叫田三心,給他帶件要緊的東西,你麻溜的!”
門房答應著去了。
程鳳臺這會兒正是熱鬧的時候,自家的老婆孩子妹妹們不說,程美心帶著兩個男孩子也來吃年夜飯了,加上大著肚子的蔣夢萍,四姨太太娘家投奔她來的一弟兩妹。一家子歡聲笑語珠光寶氣,真是再和樂沒有的富貴氣象。門房附耳過來通報,程鳳臺都沒反應過來,什麼抱著孩子的田三心,掏錢的叫花子吧?再一回想,冷汗就下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