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九也有話要問四喜兒:“哎!當年寧九郎倒嗓,都說是你下的馬汗,是不是啊?你上哪兒弄的馬汗?”
四喜兒瘋到家了,對人們的提問無知無覺,也不知道冷熱,眼睛里只有吃的。正瞧熱鬧呢,商細蕊與程鳳臺來了,商細蕊說說:“后門關了!穿堂風把翎子都吹皺了!”
楊寶梨獻寶似的招呼商細蕊:“班主你快來瞧這個!真叫人不報天報!”
商細蕊狐疑地過去一看,是很吃驚,默默呆了一會兒,嘆道:“你怎麼成這個樣子了。”
商細蕊既沒有幸災樂禍,也沒有悲天憫人,臉上不見喜怒,讓小來撿了件舊披風鋪在四喜兒身上。楊寶梨疑心他沒認出臉,不然不能這麼平靜,結結巴巴說:“班……班主……這是云喜班的四喜兒!”
商細蕊眼睛朝楊寶梨一打量,一把奪過他手里的饅頭遞給四喜兒:“欺負神經病!我看你也是個神經病!”沅蘭驚呼一聲:“蕊哥兒!小心別過到病!”程鳳臺看見四喜兒的手上都生了瘡,不知是凍的,還是病的,便也嫌惡地拉了商細蕊一把。商細蕊執拗地伸著手。四喜兒卻不接,愣愣地望著商細蕊,忽然說:“他們都說我害你。”
商細蕊心想你害我的事還少嗎?說:“我知道。”
四喜兒撮著喉嚨尖尖笑起來:“你不知道!我怎麼會害你——我愛著你吶!九郎呀!”四喜兒后半句拉出戲腔,伸手要摸商細蕊的臉,商細蕊也不躲,被他的瘋話驚呆了。四喜兒手伸得一半,倏然收回,驚恐萬狀地大叫一嗓子,沖著巷口奔跑而去。
第118章
散戲以后程鳳臺拉著商細蕊說閑話,打聽寧九郎與四喜兒的往事。
商細蕊本來就擅長裝聾作啞,現在更加了,在那微微撅著嘴巴卸妝。程鳳臺也不是真的對寧九郎感興趣,不過沒事找事逗商細蕊說話而已,說到后來商細蕊裝不下去了,咳嗽一串說:“你再編派九郎和四喜兒,我就打死你!四喜兒哪里配和九郎一塊兒論!”程鳳臺笑著拍他的背替他止咳:“你這麼看不上他,今天倒寬待他?”
商細蕊聲音低下去:“我是想,哪天背運走到底,落到四喜兒這個情形,也能有個同行不計前嫌給我件衣裳穿,給我只饃饃吃,我就知足了。”
程鳳臺收了笑容皺起眉,板著臉說:“胡說什麼!輪得到別人嗎?我能不管你?除非我死了!”
大過年里的,這話再說就不吉利。兩個人靜了片刻,小來端熱水進來服侍商細蕊卸妝完畢,三人從后門小巷溜出去坐汽車。夜里天上下著細雪,地上積得很厚,路燈昏黃懸在半空照著茫茫飛影。程鳳臺摟著商細蕊的背,一手從他胳臂下穿過,對小來說:“小來姑娘走前頭,我攙著他,一腳踩空了你可扶不住。”小來點點頭走前頭去了。程鳳臺與商細蕊共執一傘,腳底下踩得積雪嘎吱作響,笑道:“這下好,又聾又瞎。”商細蕊沒頂嘴,不知是沒聽見,還是這會兒真聾著。兩個人之間脈脈無語的氣氛倒有點像幾年前剛認識的時候,說不出的溫柔和靜,非常細膩。長路走了一半,商細蕊忽然說:“明天是除夕。”
程鳳臺說:“恩,大年夜了。這一年不好,等過了年關轉轉運氣,就好了。”
商細蕊說:“明天你怎麼過?”他不等程鳳臺回答,自己接嘴:“明天我要和你過。
”
程鳳臺呆了一呆,很難作答了。商細蕊現在多麼艱辛,按說身邊日夜不能離了貼心的人。他剛才還信誓旦旦要對商細蕊不離不棄,現在竟連一個大年夜都難以相守。
程鳳臺摟得商細蕊更緊一點,柔聲說:“今年你哥哥在北平,你們兄弟不團圓嗎?”
商細蕊說:“大哥忙著呢,我們不講這些俗禮。”
程鳳臺說:“可是你要在家陪鳳乙。”
商細蕊瞪起眼睛:“憑什麼!”
程鳳臺說:“過年的規矩就是大人帶著孩子過,不然你把鳳乙還給我?”
商細蕊不響了。不是對鳳乙有感情,是舍不得養她下的那些本錢。過年前后,程鳳臺當然不能宿在小公館。回到家里只有商細蕊守著一屋子的婦孺,讓奶娘抱來鳳乙看一看,鳳乙這時候還不大會說話,但已經認識人了,對著商細蕊拍手笑。商細蕊接過鳳乙放在膝上,心想:人們都喜歡要個孩子,為了養孩子當牛做馬也愿意,二爺也不例外,可是小孩子到底哪里招人愛呢?
商細蕊就這樣若有所思地抱著鳳乙翻來覆去擺弄一陣,鳳乙這孩子,愛哭也愛笑,商細蕊也沒怎麼著她,她就在商細蕊手里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。奶娘想著孩子這樣笑了許久,一定要口渴了,便去在奶瓶里倒了點溫水過來,這一錯身的工夫再回頭,她魂飛魄散!只見鳳乙顫巍巍站在商細蕊一只手掌上,商細蕊竟然托著路都不會走的小嬰兒在雜耍!
奶娘心跳如雷,不敢驚動。商細蕊覺出點小孩的好玩兒了,微笑夸獎道:“好!活飛燕啊你!有兩下子!沒有白吃我的飯!”鳳乙到底腿骨還軟,身體小幅度地左搖右擺維持平衡,奶娘的心也隨著她左搖右擺,命若懸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