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周子一點兒沒有注意到程鳳臺,走到門口忽然返身跪下,在雪地里給商細蕊磕了一個頭,抽噎道:“今兒回去我怕再也見不著商老板了,商老板對我的大恩大德,周香蕓來世再報您的!”
去年仿佛有一個楚瓊華,在臨別之前也這般說道。楚瓊華向來是自憐自傷,恨天恨命,林黛玉一般的柔膩之人,說出這種訣別的話只吻合了他的悲情,未必吻合了事實,所以誰也不會當真往心里去。周香蕓卻不是這種人。商細蕊和小來臉色都凝重得很。小來把他攙起來往他手里塞錢,商細蕊只答應著“我一定盡力,你再熬一段時候”之類的話。
送走了周香蕓,程鳳臺上前道:“又挨他師父整了是吧?”
商細蕊點頭:“二爺怎麼知道?”
程鳳臺道:“這都不用猜!四喜兒是什麼樣的貨色?小周子在你這里嶄露頭角,好多人都打聽他想捧他呢,四喜兒更受不得了。”說著看了商細蕊一眼,笑道:“《昭君出塞》的主意可是你出的,戲也是在你水云樓里演的,商老板就忍心讓美人兒被匈奴蹂躪死麼?”
這比喻說得商細蕊和小來都笑起來。周香蕓的王昭君是登峰造極的,三四場戲演下來,北平城提起王昭君就要想到周香蕓,商細蕊在這個角色上,都不見得能超過他多少。小來為了掩飾那點笑意,掩上大門快步回了屋。
商細蕊英姿颯然地背手站著,仰天道:“朕,絕不是寡義之君,必會救明妃于水火的。”
程鳳臺一巴掌拍上他的屁股,假裝吃味兒道:“你們唱戲有句話怎麼說來著?要想學得會,先跟師父睡。
小周子這麼個美人坯子,商老板打的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算盤吧?”
商細蕊嫌惡地瞥他:“粗俗。太粗俗了。你以為我是你啊!”
程鳳臺轉而摟著他的腰:“行吧,我粗俗。商老板去穿身衣裳,我們出去吃肉。”
吃飯這個活動商細蕊最喜歡了:“我們去吃牛排!”
“恩,吃牛排。”
他們正準備出門,門就自己開了。范漣一只梳得油光水滑的腦袋從門縫里探出來,往里一張望:“蕊哥兒!過年好啊!”再一瞧:“喲!姐夫也在!您這是給咱們蕊哥兒拜年來啦?”
程鳳臺就煩他這揣著明白裝糊涂,擠眉弄眼的小樣兒:“你來做什麼?前兩天常之新出差,你也不去送一送,賴哪個娘們床上呢?”
“別胡說了,我是去談生意。”
“大過年的誰跟你做生意?只有外國人跟你做生意。你是給英國女王裁睡裙呢,還是給美國總統賣茶碟呢?”
范漣在平陽那會兒和水云樓他們來往殷勤,到了北平以后,卻是商宅的稀客。未料想大節里偶爾登門拜訪,卻是不大受歡迎的樣子。商細蕊還在那兒背著手看熱鬧,招呼也不同他打。他是受了程鳳臺的奚落,又受商細蕊的冷落。
范漣哀怨道:“蕊哥兒,你看我姐夫,是不是很兇很混蛋?”
商細蕊看看他,正色道:“二爺說得對!”
范漣被噎得不行,程鳳臺哈哈大笑。
“得了,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,找商老板干嘛來的,快說吧。”
范漣心想你好好的大老爺不當,倒來給戲子當經理啦?瞪一眼程鳳臺,一面湊到商細蕊面前去諂笑道:“蕊哥兒,您舉手之勞,和戲院打個商量勻一個包廂給我?”
商細蕊還未發話,程鳳臺就先幸災樂禍地笑了:“不是吧范二爺!剛才年頭錢就花完了?還買不起一個包廂?哎喲喂,太慘了!來!叫聲爸爸,我給你買。”
范漣也就煩他這份得瑟勁兒,皺眉道:“去去去,你成天抱著蕊哥兒大腿你知道什麼?來年定包廂的都是些什麼人吶,富不與官斗,懂嗎?別說我的包廂定不著了,你的有沒有還不一定呢!”
程鳳臺不禁與商細蕊互望一眼,有點摸不透這是個什麼情況。
范漣看兩人神色,驚訝道:“怎麼,你們都不知道呢?”
程鳳臺與商細蕊雙雙迷茫地望向他。
范漣嗐一聲:“好嘛,你倆這日子過的,嗬!酒池肉林神魂顛倒啊!蕊哥兒自己也不知道?”
商細蕊莫名地搖頭:“戲園子有經理,水云樓里有賬房有師兄。我就管唱戲排戲,別的都不管的啊!”
范漣怒其不爭,道:“蕊哥兒這出《潛龍記》可不是鬧著玩兒的!紅透了!南京那邊都聽見風聲了。今年南京要來一批新到任的大官來北平考察,加上此地原有的這個次長那個局座,個個兒巴望著要瞧蕊哥兒的戲。我就一個做小買賣的,可不敢得罪他們呀!”
商細蕊踮了踮腳尖,晃晃腦袋,得意之情溢于言表。
范漣低聲下氣地望著商細蕊:“蕊哥兒,和戲院打個招呼,通融通融?”
商細蕊轉臉認真地看他:“不好!不干我的事兒。”
范漣還來不及嚎啕,商細蕊就跑回屋里去了:“我要和二爺出去吃飯!漣二爺再見!”
范漣扭頭找程鳳臺哭訴:“姐夫,我怎麼得罪他了?”
程鳳臺也不知道:“這得問你自己,你是搶他吃的了還是給他喝倒彩了?背地里說他壞話了?反正他除了吃、戲和八卦,其他也沒別的上心事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