別人盡可以胡說,欺負商細蕊不能當眾脫褲子驗明正身,自己這懷疑難免有點可笑。
“少了什麼?我沒發現他少了什麼。”
范漣無奈地指指自己喉嚨:“他沒有喉結。”
于是程鳳臺細細回憶了一遍,發覺還真是的,商細蕊長衫扣子不系緊的時候,脖子那一片平滑。要是再松開一粒扣子,就會看見從脖子到鎖骨很流暢的一條曲線。
“商老板直到少年變嗓之前,都是唱生的,還是武生呢!到了變嗓的時候,人都變過去了,可他還差不多是老樣子,聲調太嫩。商老班主——就是商老板的義父商菊貞,是個暴脾氣,十年來專心教養這一個孩子,結果就這麼老天爺不開眼給悶糟了。商老班主一著急一上火,拿那麼粗的棍子打商老板,說商老板是因為總跟他師姐學旦角玩兒,才玩兒壞了嗓子。商老板那時候武功也強,翻墻一跑跑到大街上來,回頭大喊說:嗓子變不過來又不是我的錯!爹你打我管什麼用呀!就算打死了我,也是尼姑頭上長癩痢——就是沒法(發)!”
說著范漣就嘿嘿笑起來,程鳳臺也大笑,后面老葛聽著都樂不可支。
“后來,‘尼姑頭上長癩痢——就是沒法’這句俏皮話就在平陽傳開了,在商老板之前,都沒聽說過這麼句。我們都懷疑這是他自己編的,哈哈哈!”
程鳳臺笑道:“商老板說的不錯呀,變不過聲又不是他的錯。他這師父可挺不講理的。商老板從小到大一定挨了不少冤枉揍了。”
范漣道:“唱戲的人都是一棒子一棒子打出來的,唱對了也打,唱不對更得打。
他是學武生的出身,武生講究個銅皮鐵骨,更得多挨揍了。”
程鳳臺難以將嬌滴滴青翠翠的商細蕊與銅皮鐵骨聯系在一起想,頓時覺得很心疼了。
“可我看他現在不也唱生唱得很好?”
“是很好。你看我們很多票友不也唱得很好?可是未必能夠下海,天長日久的好下去。這里有門道,祖師爺不賞飯,唱得一時唱不得一世。他們戲子懂的。”
程鳳臺還不很懂,點點頭:“然后就去唱了旦。”
“然后是去學的琴。他的十八般樂器就是打那會兒開始學的。真以為自己唱不了啦,又舍不得離了戲,想學一門手藝,在戲班子里不至于餓死。這樣荒了一年多,有一回,趕上給一戶官家唱堂會,指明點的萍嫂,萍嫂嗓子受涼不合適,怕開罪了官人。商老板就自告奮勇,躲在幕布后頭給萍嫂子配音——那叫一個天衣無縫!”
程鳳臺得意地抿嘴笑起來,他能夠想到,那偷龍轉鳳的一出戲,是有多顯能耐多驚艷。
“打那以后,萍嫂拍胸脯保證教會他唱旦。商老班主也不攔著他學。再然后商老板東一榔頭西一棒槌,再跟名家偷偷師,還真就學出來了。”范漣至今提到這事,都忍不住要撓兩下后腦勺,表示匪夷所思:“哎呀!你說這觸類旁通吧,也通得太利索了!他的生角兒是很地道的商派,從他師父從一而終。他的旦角兒就說不清是個什麼流派,仿佛都有著點,又都不很像。只是他自己的聲調,只讓人覺著好聽。所以最后還是他的旦角兒更出名了。”范漣頓了頓,說:“他商細蕊的這個蕊字,其實是在改唱旦了以后才添上的。
”
程鳳臺默了許久,腦子里把范漣說的那些細細梳理。他與商細蕊相識兩三年了,談天說地,說現在,說將來,卻從沒有想到要把自己的來龍去脈與對方交代清楚。居然要從別人的嘴里聽到對方的這些故事,程鳳臺就忽然氣悶了。但是如果換做商細蕊,他一定會說:這有什麼了,我知道二爺的事,也都是從別人說的八卦里。這有什麼可多問的呢?
商細蕊很多時候,心里可比程鳳臺粗糙多了。
臺上已演到太后鴆殺了貴妃,軟禁了皇帝。皇帝被囚十年,抑郁難當。當年的秋水長劍已不知去向,皇帝只得面朝瀛水,徒手長嘆:——碎首的申包胥今何在,誰見五百壯士來。丹墀下難覓松柏,金殿旁遍生蒿萊。來人吶!哪個為朕一問,十年瀛臺,還有誰人志不改!
不出所料,一直到這一句唱出口,下座眾人才確信商細蕊今兒這出要演的是個什麼驚天秘聞。臺底下安靜得怪異。他們望著商細蕊,像是在窺視一個九重宮墻內塵封已久的秘密。
范漣長長的喲了一聲,道:“商老板這膽子可真大!還好!皇上在天津!”又笑道:“可也是真心的帥!這出一演,招口舌是非不說,還得招多少大姑娘小媳婦的癡心了!”
說著這話,眼里不懷好意地看著程鳳臺,看他要不要吃醋。
程鳳臺笑道:“這話說得,好像他有多招似的。”
范漣失笑:“多新鮮!你以為他是為什麼離開的平陽!”
“不是被我姐夫擄走的?”
“我是說之前,他還走過。商老板三出平陽,頭一遭為的就是!”
“哦?為的什麼?”
范漣壓低了聲音:“為的姑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