商細蕊手腳最懶,低頭就著小來的手吸了兩口,只覺得那杯子在小來手里直抖楞,抖得水波蕩漾的。再看她臉色,雙頰潮紅一頭的細汗,不禁笑道:“你這丫頭,跟著我皇帝軍閥都見了個遍。這雖是王府,住的卻不是真王爺,你怕什麼呢?”
小來低頭道:“我沒有……”
商細蕊喝完了水,又哼了兩句戲詞,旁若無人地對鏡子做了一個身段,自己覺著挺陶醉的。
小來忽然咬著嘴唇說:“商老板,咱們今天,不唱了吧!”
“胡說什麼呢?好好的怎麼就不唱了?你究竟怎麼了?”商細蕊捏了一把她的胳膊:“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呀?”
小來搖搖頭,強忍著什麼似的轉身走了。過了一會兒,商細蕊從鏡子里看見她掀簾子直往臺下瞧,蹙著眉尖,很恐懼的樣子,好像臺下坐了一只大老虎。
商細蕊悄悄走近了,一拍她肩膀:“看什麼呢?”
小來驚叫一聲一回頭,慘無人色的一張臉,活像見了鬼。商細蕊覺著是真不對了,也掀簾子往下一看。第一眼就瞧見了程鳳臺,程鳳臺也看見了他,沖他直眨巴眼睛,商細蕊不由得笑了笑。旁邊坐的是曹司令和程美心。他想待會兒一出場,程美心見了他后忍氣吞聲還要強顏歡笑的表情,可是程美心憂心忡忡地不斷扭頭往另一邊瞧,心思不在臺上。商細蕊順著她的目光往那邊一望,人就定在當場了。
鼓點響過了一個調門兒,不見主角出場,配戲的輕聲喚了他一聲,可他早已魂飛天外,什麼拍子什麼場合都不管了。
多少年天涯海角了,再想不到今時今日,居然會在這里遇上。
商細蕊覺得腦子里盛的都是滾燙的巖漿,又熱又漲,痛得嗡嗡作響,腿也是軟的,扶著門框呆了好半晌才回過神智。她過得真不錯,衣著體面,容光煥發,坐在下面聽他唱戲,像個上等人家的少奶奶一樣。過去他們站在同一個臺上唱一出戲,悲歡苦樂都在一起,那時多圓滿,多熱鬧。后來她走了,走到臺下去了,戲臺子上只剩下他商細蕊一個人,這個世界也只剩下他商細蕊一個人。
她再也不同他一起唱了,她聽他唱。
商細蕊站穩了身子,心想好的,今天我就給你好好唱一出。
小來之前在臺下見到蔣夢萍,就被唬得神魂出竅,情知今天必不能善了,死死拽住商細蕊的袖子,哭道:“商老板!別!咱們不唱了!”
商細蕊用力撥開她的手,一掀簾子出去了,騰騰騰走站到臺上一動也不動,就瞪住蔣夢萍。他的眼睛本來就亮而有神,是男人中少見的水杏眼,現在直愣愣飽含怨恨地盯著一個人,程鳳臺在下面看著,那目光好像能刺穿人的心肝一般,狠得人發疼,真讓人覺得一股懼意,簡直是廟里的金剛怒目。
商細蕊遲遲地不開口,胡琴鼓點都停了下來,滿場的賓客覺出不對勁。
在這一片寂靜里,商細蕊忽然拔起嗓子,厲聲唱道:“休想這子弟道求食!娶到他家里,多無半載相拋棄。又不敢把他禁害,著拳椎腳踢,打的你哭啼啼!
恁時節船到江心補漏遲,煩惱怨他誰。事要前思,免勞后悔。我也勸你不得!有朝一日準備著搭救你塊望夫石!”
程鳳臺心說不對啊,這算什麼戲?怎麼聽著一點兒都不喜慶。
緊接著就聽見后面的桌椅嘩啦一片響。蔣夢萍渾身顫抖著站起來碰翻了椅子,她仿佛看見了什麼恐怖的事物,人不住地后退。
時隔四年,她也是一眼就認出商細蕊了,商細蕊的妝就是她手把手教的,怎麼會認不出。他還記著過去的事,還在恨她,這恨已經浸到骨子里,恨得連戲子的本分都不要了。當年在平陽,商細蕊把她逼得求死不得,臉面全無,誰見了都要啐他們一口奸夫淫婦。想不到啊,她省吃省喝,把商細蕊當親弟弟那樣帶在身邊照料長大,處處維護他,寵讓他,到頭來,竟是養了一頭狼,要吃了她才罷休的狼!
平陽街頭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,霎時間都回來了。蔣夢萍倒退著慌不擇路的要逃,一連驚起了幾個賓客。常之新連忙上前把她抱在懷里柔聲地哄。
商細蕊在臺上,向他們一指:
“聘則為妻,奔則為妾!你還不歸家去!”
這句詞,程鳳臺聽懂了。
曹司令嘆道:“嗬!《墻頭馬上》!小蕊兒的老生真地道!”
蔣夢萍捂住耳朵用力搖頭,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,嗚咽道:“之新,我不要在這里,我們回去!快回去!”
常之新都要心疼死了:“好的好的,我們這就走。范漣!你開車送我!”
三人正鬧鬧哄哄的要出院門。曹司令早煩了他們了,忽然站起身,拔出腰間的槍朝天鳴了一發子彈,然后把槍口往那三人一比劃。
程鳳臺大驚失色,站起來要去奪曹司令的槍:“姐夫!別啊!”
曹司令推開他,槍口點著蔣夢萍,說:“今天是我侄子的好日子,你這婆娘哭哭啼啼的干啥?真他媽的晦氣!都給我坐下!一個都不許走!”說著槍口一擺,立即有兵過來端著槍守住門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