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鳳臺咽下一口酒以防噴出來,看了看他碟子里的牛排,并沒有煎得特別生:“這個菜就是這個口味。只要牛肉選得好,吃嘴里倒還不腥氣。商老板吃不慣?”
商細蕊勉強吃了一小口,嚼了嚼,嘗不出什麼好滋味:“洋人真可憐,每頓都吃這些夾生菜,難怪他們要打過來。”
程鳳臺笑道:“您這話說的,好像八國聯軍是跟咱們搶熟牛肉來的。”
商細蕊自己聽著都笑了:“就是咱們的東西都比他們好,他們才要搶。”
“這倒是真的。”程鳳臺認真點頭:“庚子年那會兒,洋人見著一個山石盆景都要稀罕半天,見了薄胎花瓶就了不得啦。可是你知道他們最稀罕什麼?”
“什麼啊?”
“他們最稀罕咱們中國的小戲子,尤其像商老板這樣,男人扮女人扮得那麼像的。”
“二爺,你逗我。”
“怎麼能逗你!其實他們原也有這樣的歌伶,變聲之前給閹了,往后一輩子嗓音細亮,高音比女人還高。”
商細蕊尋思道:“就和南府戲班的太監一樣。”
“可是也就嗓音還湊合,扮上妝要演個旦角兒,就差遠了!他們哪兒見過男人演女人,演得比女人還女人的。洋大使來中國一看,嘿!開眼了!滿園子花容月貌楊柳腰的小戲子,嗓子又甜,身段又軟,眼睛又亮,而且居然都是有玩意兒的真男人!你說稀罕不稀罕!立刻啟程回國,如此這般稟報給他們皇上。”
商細蕊聽得飯也不吃了,著緊問:“真的呀!那后來呢?”
“后來啊,后來就把八國聯軍招來了。”
“啊?!”
“八國聯軍來了,主要就是搶戲子,順手也搶些金銀財寶,供他們皇上造了一個……”程鳳臺就近拈來,道:“一個像清風大戲院那麼大的金絲籠子,把戲子們都養在里面,扮上妝,日夜不停地唱戲給他們聽。
那些王公貴族高興了呢,就丟些吃食進去喂戲子。”
程鳳臺的故事說得好生離奇,商細蕊從來也沒聽人談起過,皺眉道:“這不是真的吧……”又想庚子年的時候,寧九郎是在宮里的。但是他始終對這一段歷史閉口不談,乃至談及色變,難講是真事呢!
“和你說些秘史內幕,你還不信。不信就不信吧,來,吃菜。”
一頓飯商細蕊也沒吃可口了,他好像聽了一個聊齋故事似的心內惶惶然,慶幸自己晚生了十來年,避過一劫。又慶幸寧九郎有齊王爺搭救,沒有被洋人明火執仗地搶去,果真皇天在上,吉人天相。最后一道椰子布丁很好吃,醒了他的神,問程鳳臺:“這是什麼?”
程鳳臺略一想,說:“這是洋人的杏仁豆腐。”
商細蕊稱贊道:“這個做得好!一點兒豆腥味都沒有。”
程鳳臺已經騙戲子騙上癮了。
這一頓飯因為還沒有飽,程鳳臺便要接著給他補一頓,這次讓他自己說。商細蕊看看手表,挺不好意思地說:“那我們去胡記面館吧。”
程鳳臺聽著陌生,老葛對胡記面館熟得很,那里的炸醬面是一絕,一溜煙就開到了,停下車子跟在程商二人后面,也準備熱熱地吃上一碗。
因為是常客,店小二認識商細蕊的,見到了迎上來,樂得跟什麼似的:“喲!商老板!喲!還有一位大爺!商老板您有日子沒來了!備哪出戲呢那麼忙?二位來點兒什麼?”
商細蕊回頭看程鳳臺,程鳳臺不等他問,便道:“我不吃。”商細蕊摸出幾角錢:“老樣子。一碗炸醬面,一碗酸辣湯。剩下的你拿著,不過你可別……”
到底制止不及,小二按照慣例,扯嗓子一嚷嚷:“哎!得嘞!一碗炸醬面一碗酸辣湯商老板賞二毛嘞!”
商細蕊抽一口涼氣兒,自己悶頭找了個位子坐下來。程鳳臺摸了摸桌面,捻了捻手指,發現這兒的桌椅板凳都膩著一層厚厚的油垢。店堂里熱辣辣暖烘烘的蔥醬氣,熏得哪兒都沾著油,簡直沒處坐沒處站的。不過程鳳臺這幾年翻過山趟過水,闖過了三關六碼頭,也不比早年在家做少爺時那麼嬌氣講究了,眉頭也沒皺地坐了下來,倒了一碗又苦又澀的磚茶喝了一口。
老葛在旁瞧著,心說還是我們二爺,往那一坐就是范兒,還跟吃西餐似的。
那邊幾個癩頭爛眼的泥腿子挑夫聽見小二的吆喝,都端著面碗走過來了。程鳳臺猛一見,很嚇了一跳。但他們似乎也是商細蕊的老相識了,很不見外地圍過來同桌坐下,不把程鳳臺看在眼里,見縫插針地擠了又擠,程鳳臺沒法兒與他們較真,只好挪了又挪。還有一個拉洋車的大漢,入冬的天氣穿著單衫,袖子上挽,露出一胳膊精壯的腱子肉。他一腳踩在商細蕊坐的條凳上,滋溜溜吸著面條看著商細蕊。商細蕊沖他笑瞇瞇的點點頭,那笑容與平時聚會上見到的別無兩樣,甚至比見了周廳長還要開朗些。程鳳臺真要替周廳長心涼了。
“商老板!您好啊!”
“好。您也好。”
“最近在排什麼新戲?”
“不算新。略改了改。《會真記》。”
“啥?”
“就是《紅娘》。”
“紅娘好!紅娘好!哈哈!怎麼唱來著的?‘小姐呀!小姐你多豐采!’”他捏嗓子學了一句,顯然是很不像的,引得人們轟然一笑,“怎麼唱的?商老板您給來一段兒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