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諒我用這樣卑劣的手段折磨你,是在辜負你的同時,還要向你博取同情和愛憐。
畢竟你還如此年輕,而我已經過完了一生。你贈給我人間的溫暖,我卻親手毀壞它……但我終歸占有你——我是為此得意的,人在得意忘形時極易自我原諒,所以我便暫時忘記了我的卑劣和自私,并且請你也暫忘片刻。
……”
還沒有讀完,王采荊便放下信,重重敲了一下桌子:“你怎麼能——你怎麼能這樣?你這樣說,他會怎麼想?他以后怎麼過,他那樣喜歡你——”
徐慎如臉色慘白,但是他說:“是啊,我知道。但我沒有騙他一個字。”
王采荊忍耐不住了:“我從不置喙你們的事,但你這是——你何忍這樣殘害一個青年人?我不許你把這些東西給他。”
徐慎如看了看表,是上午十一點十分。他說:“十二點鐘會有人來,如果我改主意,可以和那人一起走。等那人來了,我就會把皮箱給他。”
王采荊把手放在皮箱上,像真想越俎代庖替徐慎如寫一封信換掉那封似的,但這終究不是他有資格做的。他睜大眼睛瞪了徐慎如一會兒,說:“你太殘忍了,我這輩子也做不出這樣的事。我不許你這樣。”
徐慎如低著頭回答他:“你可以搶過去扔了,那我就——我親自去說。”
王采荊張口結舌,良久方道:“你不是愛他嗎?他會有多傷心,你想一想。”
徐慎如拿回了那張信紙。寫好了,他就把拿在手里,又拎上那只小皮箱,起身道:“我早就不知道什麼是傷心,什麼是不傷心了——好了,我想你還沒有吃午飯,我們到下面去。
”
王采荊拉住了他,叫道:“這樣你就安心了嗎?”
但他還扯住了那封信,硬質信紙鋒利的邊緣在徐慎如指尖劃出了口子,血珠滲出來,徐慎如便伸手到他面前,平淡地說道:“你看。”
王采荊沒好氣道:“看什麼看。”
徐慎如道:“我看自己的血,都覺得是失色的。像是果醬湯汁,番茄,還是什麼。顏色很淡的,不像個人了。”
王采荊“哦”了一聲,不接他話,只道:“那我帶你去醫院檢查眼睛。”
徐慎如無可奈何,只說:“走吧,我們到下面去。”
蕭令望的飛機是在下午一點半鐘。
徐慎如穿戴齊整,看著被派來的那人。他本要直說,卻忽然想起周曦那件事,不知道蕭令望會做什麼,便改口了,給來人指放在門口的那只小皮箱:“你拿了箱子先過去就好,我還有件事要辦。時間不多了,隨后到飛機上見罷。”
來人猶疑了一瞬,但徐慎如已經穿好了衣裳,站在門廳與他對視,那神情堅決得很,露出罕見的矜傲和冷漠,這使他不敢作聲,只得拎起箱子走了。
徐慎如在窗簾后目送那人走出了院子,又站著發了一會兒呆,這才靜悄悄地上了樓。臥室窗簾遮光,拉上后幾乎一片漆黑,徐慎如開了燈。床頭燈溫存地發亮,照著他脫下大衣擱在旁邊的椅子上,然后是西裝的外套,最后解開領帶,脫了襯衫和褲子,踩上便鞋往盥洗室去了。
他在里邊呆了非常久,回到房間時,一點半已經過去了。涼而滑的睡衣披在身上,他靜靜坐在鏡前擦著頭發,動作卻是有一搭沒一搭的,顯然是在想心事。
他想蕭令望現在大概看到了那些信件,是他自私而殘忍的明證。蕭令望會如他所愿,永遠愛戀他嗎?或許會,也或許不會。他想大約還是不會的,心口便覺得脹滿而酸痛,痛得他指尖幾乎發抖。
但自己可以永遠愛戀蕭令望——雖然自己的愛戀除了空口虛言,好像沒有任何意義。他寫的信雖然多,但蕭令望的余生卻更長,即使他一星期看一封,拆完也到不了一輩子。何況他會一次性拆開,痛得久了,也就膩了。不過能到自己的余生結束之后罷?蕭令望那樣純潔溫柔,不會太快,愛足夠覆蓋自己的余生了。
坐了不知道多久,直到頭發都快要自己干透了,他才慢慢地扶著桌沿站起來。徐慎如鋪開被子爬上床,按滅了手邊的燈,黑暗霎時籠罩了屋子。
他就在這黑暗里閉起了眼睛:這幾個月的生涯實在是令人疲倦的,他只期望能有一個好夢。
蕭令望此刻也閉著眼。
靠著飛機的舷窗,困意和倦意潮水般涌上心頭,令他不一會兒便模糊了意識,手上也松了力氣,致使那一封信、一疊信都像卡牌一樣從他膝頭落下去,噼里啪啦地散落在地上。
甚至他口袋里還有一直忘記拿出來的半盒安眠藥,也滑落在地,發出一聲清響。最上面的一只信封里灑出一撮黃土,信紙欹斜著掉在蕭令望腳邊,上面是他很熟悉的、徐慎如的字跡,只有短短的一行,沒有地址和落款:
“奉贈故土,以慰去國之憂。”
不斷的掉落聲驚醒蕭令望。
他張開眼,有些茫然地四處望望,捏緊了還留在自己手里的一張信紙,那紙緊貼著他的手指,像都被捏得溫熱了似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