咱們兩個總不能每次都跟要飯似的,吃了上頓沒有下頓,一見面二話不說就要先上床。我就是看看你,看你變成什麼樣了?”
蕭令望沒太大變化。瘦了,但還是很高大結實,身上有些小傷痕,可能黑了些?沒黑太多。徐慎如問:“你怎麼回來的呀?”
蕭令望還不說話。他今天特別羞澀呆滯,手不知該放哪里,話不知該說哪句,只伸手關上了蓮蓬頭,說:“徐先生的衣裳都濕了。”
徐慎如“噢”了一聲,又盯了他一會兒,問他:“你怎麼了?不大高興的樣子。是不放你回來?”
蕭令望說:“我不想走了。”
徐慎如道:“那不走。”
這樣的蕭令望就有些像個小孩子。不大講理,卻很懂得委屈。蕭令望身體里可能真住著個小孩子?徐慎如抿了抿唇,很溫柔地站到他身邊,伸手摸了摸他的胸脯,摸了一手的水漬。
蕭令望又重復了一遍:“我不走了,徐先生肯收留我嗎?”
徐慎如道:“當然了。我還會把你扔出去嗎?你快洗澡,洗好了吃飯。”
他說完就要走,卻被蕭令望一把拉住了。年輕人從身后摟住了他,濕淋淋的。徐慎如覺出水珠透過睡袍沾在身上,蕭令望則感受到柔軟的衣料觸碰著自己的身體。
他把下巴擱在徐慎如肩上,小聲地說道:“徐先生是不是已經覺得奇怪了?”
徐慎如問:“什麼?”
蕭令望說:“我……本不應該到這里來的。”
徐慎如被他緊緊抱著,點了點頭。
蕭令望說:“我是跑出來的——我——”
他沒有說下去,但徐慎如已經明白了是怎麼回事。蕭令望沉默了好一會兒,徐慎如挪了挪目光,便瞥到他在無聲地哭泣。
又過了一陣,那無聲的哭泣變成了有聲的嗚咽,淚滴在徐慎如的領子里,蹭在他面頰上。
徐慎如從沒見過蕭令望哭,既吃驚又心疼,默默抱緊了這年輕人,由著他哭了一會兒。等蕭令望漸漸平靜了,徐慎如才拍拍他擱在自己腰間的手背,輕聲道:“好,想哭就哭,我什麼時候都會收留你的,不要害怕。”
蕭令望沒答話,徐慎如溫和地說道:“你把我弄濕了,我和你一起洗吧?松手,讓我脫了衣服。你把水打開。”
蕭令望這才慢慢地松開了手。
這年輕人是偷跑回來的——這很出乎徐慎如的意料,但他知道了也就是知道了,好像并不覺得有什麼。他默默地脫了衣服打開蓮蓬頭,熱水便澆在兩個人身上,蕭令望比他的膚色要黑一些,在這時候對比難免非常分明,惹得他們不禁同時笑了。
出浴之后,蕭令望穿了徐慎如的睡衣,長度倒是尚可,只是有些緊了。徐慎如則翻出一件舊式的長衫穿上,顏色灰撲撲的,寬松地掛在身上。他的臉又被水汽蒸得格外白,竟真像是個文人,蕭令望看見還覺得有些新奇。
他坐在沙發上,拿了條毛巾在手里,招呼蕭令望:“你坐過來。”
蕭令望就坐在他腿上。徐慎如摟著他,拿毛巾很細致地給他擦著頭發,這時候才慢慢向他詢問起外面的事。
內戰是五月開始的,到這時候已經過去了五個月。雖然宣傳上凱歌為多,實情卻頗為不利,知情者都無法不憂愁。蕭令望本打算留在航校,卻蕭令聞召了回去,派往了內戰前線。
“我是跑出來的,”他吞吞吐吐地對徐慎如講,“我不愿意再打下去了,幾個月前才守下來的城,讓我重新下命令,向地面投彈——要炸江橋的時候,我終于忍受不了,就趁著一次事故,假裝自己也在里面,這麼跑出來了。”
徐慎如嘆一口氣:“你啊……但是這仗總要打的。不打的話,是隔山而治,劃江而治?想想也是不能的。”
不過他不想指責蕭令望什麼,也覺得自己并沒有這個資格。蕭令望比他干凈得多,他在 這種干凈面前是應當敬畏的。
蕭令望說:“跑出來,我就后悔了。但臨陣脫逃,這是要槍斃的罪,我做了就不能回頭,只能一路向西,我想徐先生在華陽,就到了華陽。”
徐慎如道:“那麼,你哭什麼呢?”
蕭令望很不好意思地垂下頭:“我覺著……好難啊,要做自己甘心的事,實在是太難了。從以前,到現在,統共也沒有幾次。我實在打不下去了,我幾乎要發瘋,還有人駕著飛機叛逃到對面去,可是我不能認同他們,我不愿意去。這一路上,我也想,徐先生若是也看不起我,不肯留我,我能去哪里呢?就只有流落荒野了罷?”
他這個可憐賣得非常到位。徐慎如聽了這句話,果然把毛巾放在了旁邊,將頭靠在他肩上,扒了扒他的領子輕輕咬了他一小口:“你故意賣可憐給我,我還能怎麼不要你?”
蕭令望說:“我可就只有徐先生這麼一個主顧。”
徐慎如輕笑了一笑,說:“小蕭強買強賣,我無有辦法啊。”
他又問:“那后來呢?”
蕭令望道:“后來我就在這里了。”
徐慎如在他耳畔道:“你在軍隊里,訓練都白受了,不僅學會了胡亂懷疑,懷疑別人,自我懷疑,還學會了偷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