之前那位顧小姐算一個,甚至還起過談婚論嫁的心,但顧小姐書香門第,家里想要個讀書的女婿,他又在臉上留了痕跡,這事便自然告吹。
他是在那之后認識的藍雪橋。此刻兩個人都光著,躺在同一條被子底下慢慢平息余韻,何蘇玉安安靜靜的,貼著她,也不亂動,就這麼很認真地聽她講自己新近看的小說和預備去試的臺本,居然是個絕佳的聽眾。
說完了,藍雪橋問:“你最近很忙,這一陣外面是不是不太平?”
何蘇玉答道:“這幾天的有別的事,便忙了。”
他知道藍雪橋經常懶得看報紙,便隨口講了講外邊的事。在事后的回顧里,這是戰局最艱難的一個夏天,度過后便是轉機,但時人并不能未卜先知,卻紛紛懷疑往后會日益慘淡了。
何時能回京去呢?哪怕到不了北邊,能到江水下游去也是好的呀。但答案在哪里,人人都不知道。
王采荊也這麼半真半假地問徐慎如說:“徐四,咱們啥時候能回去呀?”
徐慎如正為別的事煩心,很沒好氣地答道:“等著吧,眼看嘉陵都要守不住了。”
王采荊也聽說過這話,壓低了聲音問:“那豈不是要搬到華陽去?”
徐慎如道:“哪都行。我看哪里都一樣,不過是大家一起涼透,做了亡國奴。”
王采荊“噫”了一聲,很不屑地說道:“你在外邊,也是這麼喪氣的?”
徐慎如瞥他一眼:“那我怎麼敢。我只敢對著王大教授喪氣——行啦,你找我,是做什麼來的?”
王采荊便問他:“令姊還在你那里住麼?”
徐慎如道:“不了,前兩天剛搬出去。
怎麼了?”
王采荊松了一口氣,說道:“蔣子玄要到中央醫院去看病,他夫人照顧孩子脫不開身,我白天去看他,晚上好去你家里借住。徐三小姐若是在,孤男寡女的,總是不好。”
徐慎如笑:“我那里再來兩對孤男寡女也住得開。你怎麼忽然在意起這個了?”
王采荊很是無奈。原來他有個朋友病故,他照顧了人家的太太,對這些避嫌之事有些大意了,搞得外人以為他有意跟那寡婦一起,罵的有之,撮合的也有,鬧出好大的笑話。
他說:“打那以后,我就十分小心了。何況令姊是女中豪杰,我見了她的面,總覺得十分拘束。”
徐慎如笑道:“霜姊自己找了住處,搬出去了,你不要害怕。”
他們兄弟四個時隔多年到底重新分了家,不過徐慎如沒怎麼插手,只知道結果。聽說徐若云忽然轉了性,原則恩怨全不管了,速戰速決地搬出了徐若柏的房子,也給徐若霜還了她那份嫁妝;至于徐若柏,則在金錢上給了徐若云許多照顧。
徐慎如先前懷疑徐若云會不肯要,沒想到大哥可能是把清高扔進了江水,一應照單全收,連客氣話都不說,使得他很是驚奇。
驚奇歸驚奇,但也確乎松了一口氣。他說:“你明天既然要上課,還要跑來跑去,怪麻煩的,不妨后天再來,我明天去看看蔣子玄,也是一樣的。”
王采荊點了點頭。
他們舊友三人,只有蔣瑤山常被以字相呼。徐慎如雖然跟家里分開了,但徐四這個稱呼卻還一直留著,而王采荊這個名字是后改的,當時沒有給自己取字,自然也就都是稱名了。
他的本名是家鄉一位私塾先生給取的,出處是《小雅》的一篇題目,叫做湛露。那篇東西雍容華貴,通篇都在講“君子”如何如何,王采荊小時很是自傲,到報名考大學時卻突然嫌棄上了。
他拿著報名表,一面寫一面感慨:“連生活費用都不充裕,還蹭什麼風雅貴族?”
就這樣,他當即便改了名字。不過因為這個緣故,又有人會問他了:“你既然深恨自己窮,理科又學得不差,還讀什麼歷史學呢?機械、化學,或者商科法科,不都更好些的?”
王采荊唯有此時會忽然露出書生模樣,很是嚴肅地回答:“因為我有我的志向。”
雖然他這樣說時人家只當是敷衍,但是他還當真是有些很虛無縹緲的志向的。只不過那些言論,諸如建立和洋人一樣系統的中國史研究體系啦,對歷史的觀照與記錄啦,乃至于奠基性新潮性云云,都因為過于狂妄而甚至不敢對人吹噓。
不過蔣瑤山和徐慎如都是聽他胡亂吹噓過的。蔣瑤山是第一個,表現得非常嚴肅認真,而第二個聽他說的徐慎如,就沒有這麼肅然了。
說話的時候徐慎如趴在沙發上,王采荊坐在茶幾前找吃的,越說聲音越小。
徐慎如問他:“你是認真這樣想的?”
王采荊那時候年輕。他年輕時膚色比現在更白皙,戴著眼鏡尤其閑靜文雅,簡直想不到這人日后性格那樣狂放。
被這麼一問,那白皙面頰幾乎泛紅,王采荊愣了愣才低聲道:“是的,我也并不認為這完全不現實。”
徐慎如就趴著伸手拿他剛找出來的餅干吃,一邊吃一邊道:“噢,原來我們彼此彼此。
你還好意思笑我說什麼國家天下,這難道不是半斤八兩麼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