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面低弱地懇求他:“你別問了……我不、我不能在周家等你,我到拐角,在三十二號門口等你,不遠的。你快些……自己來,別帶人。”
徐若柏掛上電話,一刻也不曾拖延,立即拿上雨傘換了衣裳,驅車便朝金橋路疾馳而去,想不出徐若云是碰上了什麼事。
路有一段不短的距離,但幸好他知道該怎麼走。周家在城里有三四個住處,金橋路是周曦比較常回的地方之l°an一,就跟徐慎如的官邸隔街相對。
徐慎如曾經站在窗前指給他看過:“周伯陽待人苛刻,待自己更是苛刻百倍。他家里我不知道,但我看或許連灌木叢里花的朵數和顏色他都要管的呢,幸虧我不是他的侄子和女兒。”
徐慎如說這話時和平常一樣帶三分笑,但徐若柏現在一絲也笑不出來。在傾盆的大雨里,他找到了徐若云。
三十二號暫時無人居住的門口圍欄失修,徐若云躲在里頭,在屋檐下,傘被隨意地扔到了地上。雨簾從洋樓的屋檐上、從陽臺的鐵欄桿上傾瀉而下,**積了水,花木殷紅蒼翠肆意生長,徐若云坐在半圓形的臺階上,靠著墻壁,努力睜大眼睛,朝著他仰起臉。
徐若柏心如擂鼓。
他走過去,一步,三步,五步十步,一路小跑,皮鞋底下濺起水漬,西褲褲腳沾濕了。他打著傘,黑色的傘,雨水在傘周圍也一樣傾瀉而下,成了瀑布。他抿著唇,面色凝重,還沒走過去,但已經忽然猜到了是怎麼回事。
徐若柏走到了屋檐底下,朝著自己嫡親的長兄彎下腰,伸出沒拿傘的那只手。
但徐若云并沒有握住。他全身顫抖,狼狽得像任何人——任何徐若柏見到的,被阿芙蓉奪去魂魄的人——癥狀發作最初的模樣。
徐若柏在雨聲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。
他覺得荒謬,覺得厭煩,也覺得憤怒,但是這荒謬是他必須要面對的。他有些冷然地盯著徐若云,沒說話也沒動,只那麼靜靜地、像看電影一樣垂下眼睛。
他懸睫未語,而徐若云像獸類一樣蜷縮,蜷縮之后又伸展,掙動,扭動,也滾動,在地面上蹭出了一身的泥水。眼鏡還歪斜地留存在他臉上,鏡片早已經模糊了,泥水和著雨水沾在他潔白的、即將漸次扭曲的面容上,像溪流一樣淌下來,直淌進嘴里,也淌進襯衫領子里去。那還是他們一起買的襯衫。
徐若柏沒再多說一句別的話。他不知道是悲憫還是欣賞,抑或是痛苦乏力地注視著眼前這一場鬧劇。這一出意味著在他出門的短暫時光里,他之前整整一年多的努力宣告失敗的鬧劇。這宣告著欺騙、隱瞞,和以絕望假充希望。
有什麼東西就在他眼前轟然崩塌了。分明他自己才是鬧劇的主角吧?而不是徐若云。徐若柏扔開了手里的傘。
他蹲**,半跪在半圓形的大理石臺階上,低聲喚道:“大哥讓我來接你,我就來了。”
徐若云含混不清地嗚咽或者干嘔了一聲,徐若柏沒去分辨,他只是伸出了兩手,用力地將徐若云從地上撈了起來。徐若云身量清瘦,但并不矮也并不纖細,以是徐若柏并沒能輕易地抱起還在試圖掙動的他,索性只緊緊地抱住了他的上半身,然后自己站直了。
他抬起頭,意識還算清明,略帶茫然地睜著眼,瞥著徐若柏:“阿柏……你不要……”
不要什麼?他沒說,徐若柏也沒聽。
徐若云和徐慎如的眼睛也是形狀相類的,圓的,微有些桃花瓣的形狀,只不過徐若云的眼睛烏漆漆的,徐慎如的淺了許多。這形狀是像嫡母吳識薇的,和徐若柏自己不一樣。
徐若柏的眼睛像他的生母,偏狹長,是鳳眼,鳳凰的鳳,只不過因為性子溫柔而不明顯,但此刻他神情嚴冷,那雙眼睛里含著痛切,卻又亮,神光攝人,就比他的兩個兄弟都顯得威嚴許多。
他不管地上那兩把傘,也不管淋頭的大雨,將徐若云拉起來了一點,徑直拖著他向停在門口的車子處走去。
徐若云在拖行下哀哀地叫喚了一聲。他若不服從,使勁往下墜,則膝蓋就會磕碰在地磚上,是鉆心刺骨的痛。他受不了,努力地用自己僅存的意識提起身子往前移動,快到車門口的時候,兩只皮鞋已經都掉了。
徐若柏拉開后邊的車門,一把將他推了進去,扔在了后座上。他的眼鏡磕在坐墊上,一下就歪了鏡腿差點扎進眼睛,他手上抖抖索索地把它給摘下來,扔在不知道什麼地方。
關上車門之前,徐若柏又打量了他片刻,自己也往里坐了一點,夠著徐若云的上半身,拉起來,把那件灰白色的、沾得濕透的外衣和領帶都從他身上剝了下來,剝完了,織物就像廢紙一樣委頓在座椅底下。
徐若柏從車里掏出個毯子糊在徐若云身上,這才走回了駕駛位。
他一腳踩下去,車子便極速在頗為空曠的街道上疾馳而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