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光又道:“二爺說了,大老爺沒跟外邊人提過姑爺回家來的事,因此也沒有姑爺的客來訪。便是有,想必姑爺也不會在家里見,因此請姑爺就在這邊休息幾天,過后自己出門回去,全聽姑爺自便。”
她說完便轉身出去,要拿吃的進來。徐慎如剛醒,雖然沒胃口,但也確實餓了,便由著她去,自己則抬起右手想看看時間,發現手腕上空空蕩蕩的,居然沒了手表。
他以為是摘了,但邊上和枕頭底下都沒有,又下地轉了一圈,依舊沒有找到它。是昨晚掉了?從那邊到這大概要穿過多半個宅子,是的話,豈不就找不見了?
阿光回來,徐慎如就問她:“阿光,你有看到我的表嗎?”
阿光疑惑道:“表?昨晚幾個丫鬟,誰也沒見過表。”
徐慎如沒再問,失落地坐回去,低頭拿著勺子吃粥。但丟表的事總還沉沉地壓在他心里,不是痛惜物品,是毫無道理的失望與委屈,那失望與委屈無端地填滿了他整個魂靈。阿光小心地開口,問他徐靜川的事,他也仍想著表,答得心不在焉,沒說幾句便要擠出眼淚似的。
他閉了閉眼,做了個深呼吸。
冬季晝短,窗外天方才還是亮的,一霎太陽就落下去了。他打發阿光離去,自己扯過被子遮住臉,眼淚很容易便涌出來,頃刻打濕了一片。他實則不大明白自己為什麼哭,然而很真切地感到疲憊而哀涼。
蕭令望自白門淪陷后還沒有消息,徐慎如不曾找人打聽,實則是不敢,只一味想躲開,覺得只要當做不知道就可以不去想,他平常也確乎不使自己多想的。
阿光在關上廂房的門,發出嘩啦一聲。看見這個昔日的丫鬟,就使他不能不想起沈南月,也想起一個很空洞的概念:家庭。
家庭。家庭仿佛什麼也不曾給他。沈南月是被他當做表妹的,但表妹已經不在了;徐若云以前曾經贈給他一場無妄之災,又被他還了回去;再往后就是今日,躲在徐若柏給姨太太準備的、熏了甜香的緞面被褥里飲泣。他覺著莫名荒唐。
直到徐若柏回來了,他才警覺地平復呼吸,坐起來,很安靜地等著后面的對話。
徐若柏是他們這一房兄妹四人里脾氣最好的,邊脫大衣邊近前問道:“醒了?想什麼呢?”
然后又沒話找話一樣問:“你冷麼?外頭可真冷。”
徐慎如答道:“不冷。”
徐若柏盯他一會,搖頭道:“你發的什麼呆?”
徐慎如說:“在想從前的事。”
新鬼已成舊鬼,新聞也已作故夢,火燒連營都燒盡了,剩下冷灰遮掩之下泛出隱痛的傷疤,容他偶爾懷想一二。
徐若柏露出不贊成的神情:“唉,你呀,可別想這些有的沒的了,正經過日子罷。”
徐慎如不反駁,只道:“是了,我只是偶然閑得慌,才隨便想想。”
他又問:“大哥是……從什麼時候開始沾上那阿芙蓉的?”
徐若柏看他一眼:“一兩年?我沒算過。總歸是你走了之后的某一年。”
這句堵了徐慎如一下,于是他尖刻地說道:“既然是我走了之后,那更應當與我沒有關系了。大哥早便說過,不是這家的人,不應當管這家的事。”
徐若柏聲調一高,有些惱了:“若冰!你也太不會說話了。”
徐慎如只說:“或許是罷。
我這一回,又給二哥添麻煩了。”
徐若柏瞥他一眼,感慨道:“算了吧,麻煩多了,不差你一個。多少年了?連你家的姑娘都那樣大了。”
徐慎如沒接茬,卻轉而問他:“二哥,你有看到我的手表嗎?”
徐若柏恍然。他摸出一塊表,正是蕭令望給徐慎如的那只,舉到兩人之間笑道:“是這個?我昨天給你摘了。”
徐慎如眼睛亮了,抬手就想去拿回來,卻被徐若柏擋住手,笑問道:“這是誰給你的?”
徐慎如很驚奇地回答:“就是我的。二哥為什麼這麼問?”
徐若柏道:“你從小到大,丟了東西都不肯找的。有錢就買新的,沒錢就湊合著,難得上心個什麼,想必是很特殊的了。”
徐慎如重新戴上表道:“還不許我知道珍惜東西,世道艱難了嗎?”
徐若柏瞥一眼松得過分的表鏈,繼續道:“表鏈不是完全合適,你又不肯去調。是朋友送的?還是哪家的小姐?”
徐慎如說:“是朋友。”
徐若柏笑:“那你們倒很親密。他還在京里?”
徐慎如搖了搖頭:“不。不在了。”
那句“不在了”顯得異常嚴肅,徐若柏本想問他去哪里了,但好像明白了什麼,又沒有問。一時之間,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,只有院里嗚嗚掠過的一陣晚風在發出聲響。
暮色終于又落下來了。
第7章 萍蹤
蕭令望展開信紙的時候,自鳴鐘恰好響了。
清陽的春季來得早,溫暖而濕潤。樹木四季常青,繁茂花枝一茬茬開謝,在窗前橫斜,他看了一眼墻上:大約已是晚上七點鐘了。
他垂下眼,將被壓成輕薄標本的香樟葉一片片放進信封,然后重新拿起筆斟酌字句:
“這里身為西省的戰略要沖,卻居然是一座革命之后新筑造的城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