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慎如也沒動,隔著襯衫感受到青年的體溫,發覺那真的是很熱、很暖的。
蕭令望偏過頭,細細看了他一會兒。
他問道:“徐先生今天不開心嗎?是事情很麻煩?”
徐慎如猶疑道:“不麻煩的。”
但他十分疲憊,并且從剛被他殺死的那人身上看到歲月的磋磨,又想起他近年已不常想起的擾擾前塵,覺得恍如隔世。不會有誰被世道赦免,他也好,被他殺死的那人也好,他們都不再年輕——不像蕭令望這樣往外冒著鮮活熱氣。
徐慎如這樣想著,對上蕭令望瑩潤的黑眸,居然冒出一絲慚愧。在某一剎那,他略帶驚慌地感到自己雖然分明地在這里活著,卻好像從內到外都是冷的,像春冰一樣。
這種層面精神上的凍傷感仿佛能被具象化,使他幾乎想蜷縮起來。他很貪戀那溫熱,甚至有微不可見的貪婪感。
他貼著蕭令望,就想春冰在人類的掌心被握得化開,滴滴答答地淌水。他不能就這樣化掉,卻更不愿意躲開,雖然自謂不妥,但還是放任自己又往蕭令望身側靠近了些。
就是這樣一點小小的動作,都會給他帶來罪惡感。那罪惡感像細小的針扎在皮膚上,似乎無知無覺,可又時時惹人痛苦。
而蕭令望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了他不由自主的貼近,便毫不猶豫地、非常放肆地抱住了他。徐慎如沒有動,只是在這個懷抱里沉默了一會。坐姿的不方便使這不像個平常的擁抱,而像他埋頭在蕭令望身前。他能聽到對方有節律的心跳。
有力量的,跳躍著的。
徐慎如抬起頭,又問了一次:“好了。你是來做什麼的?”
蕭令望道:“我來借書。”
徐慎如從那懷抱里脫身出來,沉默著站起來,撿起了自己的外套。他把衣服掛了起來,把口袋里的東西掏出來,都擱在茶幾上。
鑰匙、錢包、手帕,和一把勃朗寧手槍。
蕭令望又一次瞥見了那把槍,抬頭看了看他。
徐慎如開口了,語聲是溫溫柔柔的:“你要借什麼書?自己去找罷。”
他這才站起來,走到書房去。
蕭令望先是呆立了片刻。
他不大能想徐慎如親自開槍,是能力所限的想象不出,倒并非不愿。他恍惚著,眼前似乎浮現出徐慎如蒼白的手指和腕子。倘若那上頭沾染殷紅的血痕?
他戰栗了一下,在想象中伸出舌頭舔舐到腥氣,并且感受到異樣的**欲望。血腥不是他喜歡的,以此為**更令他歉疚負罪,但他摸了摸臉頰,竟感到是微燙。
他趕緊搖了搖頭,站到了書架前,匆忙地瀏覽著。
有一本《民約論》吸引了他。它被隨意地橫放在書柜中間,是外文的原版,封皮是陳舊了的暗藍色。蕭令望很好奇地取出它翻了翻,發現扉頁上簽了徐慎如少年時的中文名字:頗有鋒芒的“徐若冰”三個字。
從里頭掉出了一張照片。那照片背面并無說明文字,正面則是相對而坐的兩個人。左邊一位年輕男士,秀雅中稍帶鋒利,對面則是位年輕的美人,毫不忌憚地露出白皙的脖頸與鎖骨。
她雖然故意作西洋打扮,妝也很濃重,但眉眼依稀可見是個本國人。
那蓬松的裙擺上放著一捧花束,她正用戴著一串佩飾的腕子挽起散落的蜷曲假發,姿態明媚鮮妍,是絲毫也不羞怯的。
蕭令望有些好奇。他仔細地又看了幾眼:那男士并非徐慎如,他一時沒想到是誰,反倒旁邊的那一位長裙美人令他越看越熟悉。
他又研究了一番,訝然地笑了一笑,拿著書走回到徐慎如那邊:“徐校長,我想讀一讀這本。”
徐慎如看也沒看他拿的是什麼,隨口便答應了,蕭令望便拿著書坐到他的對面去。紙頁翻動聲響起了,爾后沒多久,蕭令望忽然很驚訝地“誒”了一聲。
徐小藍家慎如抬頭問:“怎麼了?”
就見蕭令望正拈著一張舊照片,給他遞過來。徐慎如瞥一眼便怔了,隨即佯裝鎮靜地接了,扣在茶幾上,慢吞吞地拿起杯子,喝了半杯水。
蕭令望則開始了他的明知故問:“那是徐校長以前的女友麼?”
徐慎如攪咖啡的勺子一不小心就敲上了杯沿:“不是。”
蕭令望尋根究底道:“那是誰?我看起來有些面熟。”
徐慎如無奈:“那是我以前的朋友,現在不在平京。是英華學校歷史系的王采荊王教授,你應當聽同學說過的?不過你們大概沒見過,就不知道怎麼面熟了。”
蕭令望說他聽過,徐慎如便沉默了。
蕭令望打破了這沉默,很真誠地夸贊道:“我覺得很漂亮。”
看似是在說王采荊,但徐慎如知道其實蕭令望說的是照片里扮女郎的自己,他語速飛快地道:“是你們蔣教授做的好事。他最愛倒騰這些,現在不也還是劇社的指導教師?”
蔣瑤山曾經攛掇過一大批中國留學生學習排演話劇,并且大獲成功,此后一直熱情高漲,至今都興味不減。
他們那第一回演的是個老套的西洋愛情故事,名字叫做《茶花女》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