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過我不是為這個——不是為守貞才不和你走的。”
在徐慎如好奇的注視下,她垂睫道:“因為我自己在家里,也有想做的事。在此之外,我既然清楚你對家里做的事,難免會時常疑問,不知道你究竟是何等的冷心冷血;疑問得多了,便自然也會想,這樣的人是不是值得我終身相托?”
她看似在問,實則是陳述一種否定了,徐慎如望著她,心底升起一絲怪異的疲憊。他此刻確切地感到并不是自己放棄了沈南月,而是沈二小姐拋棄了他。
沈南月的痛苦并不牽系于徐慎如,而落向更空茫飄渺之處。她平日一向自持,是溫和大度、鈍感又賢淑的,此刻感情微露,居然流露了深藏的憂郁和纖敏。她的臉色十分蒼白,卻也十分平靜,甚至在平靜中略含哀憫,盈盈的秋波看向徐慎如,眼神通透而洞徹的。
徐慎如與她對視著。他望著不肯隨自己離去的妻子,長長地嘆了一口氣。
偶開天眼覷紅塵,可憐身是眼中人。這兩句詞浮現心頭,使他心里猛地一跳,艱澀地開口問道:“你也知道這不是最好的選擇……你縱然有你的理由,又何必如此?”
沈南月朝他擺手,淡聲阻攔道:“好了,阿冰。我對你說這些,并不是為了說你不忠不孝,也不是為了指責你的。我很樂見你做你想做的事,所以你不必對我講革命黨愛說的那一套大道理。”
徐慎如低頭不語,只見沈南月取了個軟枕墊在身后,仰著頭靠上去,細細嘆息一聲,像是呻吟,語氣輕緩地道:“好壞對錯,那或許都是你們這些外頭的男人,或者學堂里的小姐們才要在意的事情。
輪不上我,我懶得在意,也沒有在意那個的福氣。”
說完了,她從上到下打量了徐慎如一遍:“我今晚說這麼多,也只是想對你解釋,我不打算對你托以終生,是因為你是個亡命之徒。不過既然夫妻一場,我很愿意祝你……”
沈南月停頓片刻,似在斟酌用詞。徐慎如惘然地注視她,等著她。
她最終說:“就祝你旗開得勝罷。”
第3章 鼎革舊事
徐慎如在第二天離去。
他說是回鄉探親,卻在路上不見了影。徐若云直到這時,才被迫放棄了最后一絲希望,確信就是這一母同胞的幼弟為脫身而欺騙了自己。這年輕的嫡長子氣悶填胸,但此事又不宜聲張,徐若云也只好盼他在外隱姓埋名安穩度日,萬勿再回平京生事,心想若是這樣,他自然也可以原諒對方,畢竟想要活命算是人之常情,何況他也終歸是不忍心眼看著自家親人被處以極刑的。
但天下的事總是不會輕易遂人愿。就在徐慎如離開的這年秋天,皇帝便被革命黨在里應外合之下逼迫退位了,徐若云驚怒交加,查閱之后果然在革命黨的名單里看見了自己幼弟的名字。
他拿著報紙,久久地說不出話。
自古至今的亡國之君,大致可以粗略被分為兩種,一種是荒淫無度的獨夫,另一種則是苦心圖治、無力回天的凡人。徐若云曾為退位的少年天子做過東宮侍講學士,心里不無感慨地知道,他這一位年少的學生偏偏是后者。
只可惜朝廷衰弱的空殼在已經不堪一擊,只剩下在古老宮殿中心無聲側坐的舊主人還徒勞無功地試著伸手,想要留住那燦爛的虛影。
在驟雨初晴的寢殿里,他任憑衣裾鋪于地面,直到外頭響起叩門之聲才回神來,揚聲喊道:“進來吧。”
來人正是徐慎如的祖父。但小皇帝回頭,也沒問來人是誰,只在重簾不卷的殿內兀自發著呆。他面前筆墨橫陳,一張未竟的黃紙攤開在地,直到紙面上落下一個人影時,小皇帝才抬起了頭。
那是他喚了多年的先生,是先帝和先太后兩次留給他的顧命之臣,此刻相見,一對君臣相顧無話,他唯感到無窮的哀涼。少年仰首而望。
臣子眼中痛色一閃,終于低聲開口勸道:“陛下,外頭在催了。”
天子一動不動,語聲輕緩,只吐出了四個字:“先生騙我。”
臣子口中一句“沒有”含了許久,到底是沒能說出來。
這時,他對面的少年天子已經說了下去:“對面人里,就有從前先生保下的孫輩。聽說,準備頒行的憲法里也有他的事?”
“臣當時不知道。”
天子的眼神鋒利一瞬,又暗淡了:“先生為親人謀,為己身謀,也是人之常情。只不過,我曾經以為哪怕天下人都騙了我,先生也不會騙我。”
臣子的嘴唇翕動一下,只喃喃道:“臣負陛下。”
雨后晴好,夕暉斜照,像給這個王朝留下的什麼隱喻。身為顧命之臣的他不得不重復了一遍此刻自己最不想說的話:“外頭在催了,陛下。”
少帝只說:“就要寫好了,還剩一點。先生不如替我執筆罷?”
臣子知道自己無從拒絕,只好扶著雙膝跪下。他執筆蘸墨,就著地上鋪的紙頁,聽著身后君王的念誦,一字一字寫下去:“退處寬閑,優游歲月,長受國民之優禮,親見郅治之告成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