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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然脂功業》第8章

’回國之后,把這話向許多人說起,惹得我受了不少舊師友的惋惜。我自覺不至于此,但彼時亦拿不出辯解之辭,除了說‘外國女朋友是子虛烏有的傳言’以外,唯有不斷遙聞浦君成果,心底何其羞愧!”

  再往下,卻不寫了。浦季賓暗自猜度,知是“將此信交由浦君評判”的意思。他二人觀點已然漸漸分野,孰對孰錯難以評判,他只剩下一種情感上的驚奇,一是任希靖昔年并不擅長寫文章,如今進步何其速也;二是這些年來,任希靖竟一直在暗中觀看著自己。

  時近中夜,他心緒竟異樣紛亂,準備到外去走走。才出書房,便聽見隔壁傳來小孩打鬧聲:他家眷已來京有日了。推開臥室門,見兩個孩子全光著腳,正在地上亂跑。

  做哥哥的看見他,高聲解釋:“在打蚊子!”妹妹隨聲附和,毫不畏懼。安知這謊扯得太開,年底的平京,如有沒凍死的蚊子,倒也不必打了,應當活捉到實驗室里去研究抗寒本領的。待他重新哄好兩個小的,早已把那回信的腹稿忘得精光,悒悒地到自己臥室爬上床。旁邊的妻連動也未動,早已睡熟了。

  被那附言提醒,浦季賓倒不急回信,先把拿給了張之銘閱覽,張之銘又遞自己一干朋友看了,感慨道:“之前同希靖在歐陸見面,覺得他不像你那麼肯坐冷板凳,為人太活潑,這樣做不了事。或許也是我苛責他了。”

  反響很好,轉天就分幾次登在了刊物上。本該先告訴任希靖,但書信往返,或許趕不上這個學期的季刊。

張之銘算了算日子,向浦季賓道:“他不是還沒有寫完?剩個尾巴,過幾日寄給你,我們這邊先發了已定稿的幾篇,你寫信時再告訴他也來得及。稿費一并寄出就是。”因為無甚私人內容,體例又正式,諸人并不顧忌。

  浦季賓答應下來。或許是沒多想,也或許因為任希靖昔年對浦季賓如法炮制過,互相已習以為常。發出去,效果正如所料,浦季賓將稿費與他人的評論收集了,一道寄給任希靖,代替了回信。他也只在后頭附了短短幾句,寫道:

  “希靖:你那分才華流溢傾瀉,令人心折,真不是我僅憑刻苦就可以及的。學問自然極好,有許多師友都已評點過,我尚有不懂之處,便不必再添足;連那幾篇旅行散記,也可以當文章獨刊,讀來鮮明如畫,文字也美麗得很!待你回來,可再詳談。浦。”

  一時洛陽紙貴。此前數年沉寂,國內幾乎忘了任希靖,即或記得,亦不過因為他在念書時是甚麼學生領袖,但領袖人物何其多也,倒不如這回了。趕巧刊物也賣得好,不像前幾年,好像搞得轟轟烈烈,其實只編輯部一方天地,外頭人全不關心。有書店來要單獨發行權,浦季賓作為代管的人,得了一本,收在家中。

  擱在桌子上。太太瞧見,問:“是你之前忙活的那本?”

  浦太太識字,但只讀得了報紙,看不大懂這個,翻翻又放在那里:“我還以為是你自己寫呢!原來是幫人代發表。還這麼興奮。”

  院內雪被掃過,堆在樹根下,樹上光禿禿的。學校新蓋的房子,樓上一家僅一對搞化學的洋博士,先生是浦季賓同事,太太在女校教書,沒孩子。

兩家關系不壞,但浦太太跟樓上女主人隔一層文化的紗,總熟不透,便不愛出門,鎮日給兒女織毛衣。

  兩個小孩并沒水土不服,新鮮得很,浦太太卻不習慣這干冷冬季,臉上爆了一層皮。燒了暖爐,晨起嗓子便腫得發不出聲。浦季賓出門回來,把個圓形盒子遞給太太:“喏。”

  一小盒雪花膏。太太平日只用沒味道的東西搽臉,這幾天染了濃烈的化學香氣。“怎麼會這麼香?你就喜歡這樣的,以前不告訴我?還是在外頭見了別人,所以有了新愛好?”

  “只是沒注意。覺得廣告做得好,是樓上那位太太同我講的。”

  放下大衣,走到餐桌前,只有一小碟炒菜,饅頭,米粥。他剛要問,浦太太說:“今天不舒服,天黑了才起床。”說時一低頭,自己都覺著是因為雪花膏的事,起疑心吃了醋。

  卻到舊歷年都沒有痊愈。起先不肯去看西醫:“不愿意被人拿著X光在身上照來照去,怪駭人的!”過后迫不得已去了,查出肺結核病。住院時顧不過來,又聽聞這病傳染,浦季賓順勢將兒女送回了老家。不好明說,只告訴太太怕家里吵鬧。

  “什麼吵鬧!這麼大的事,你一點也沒跟我提過,”說著又掉眼淚,“是不是你們新派人都要新派太太,覺得我不配教育你的孩子?”才出院,二人便大打了一架,結縭數載,頭一回。但浦季賓不松口,亦不愿將母親接到平京來。

  老小都不愿挪動,何況世道不寧,不想這樣花錢。這種冷酷,連他自己都驚心。有個晚上,浦季賓上廁所回來,拎著電筒,倚著太太的門框——病后,他們常分開睡。

  因為太太體弱易驚,他又睡得太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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