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
陸博遠的手動了動,在膝蓋上握成了拳,裴子安自顧自說著:“后來是老先生罵醒了我,他和我說人修器,器修心,我那時候不得其意,現在卻懂了一些。”
裴子安停了下來,看向陸博遠一字一句認真地剖白:“在工作臺前坐上十多個小時拼合碎瓷,即使修復技術再高超也做不到完好如初,因為碎了就是碎了,永遠不可能回到最初,于是博物館干脆坦然地將痕跡露出來,明明白白地告訴觀眾,即使是碎裂的部分也屬于它,沒有什麼值得鄙夷的。”
裴子安輕輕地握住陸博遠的手:“你告訴過我,青銅的銅銹是病害也是它的鎧甲,所以不要讓它們擊倒你,好嗎?”
陸博遠的手在顫抖,裴子安的聲音溫柔地將他包裹,他想起小時候他在太公的故居里總愛玩一個叫尋寶的游戲,他在古物和書架中穿行,對逝去的故事有著無盡的好奇心,那是他夢想的源頭,也注定他是一個無比戀舊的人。他遇見裴子安,裴子安熱烈得像一塊用色大膽的畫布,他和陸博遠著迷的文物不同,他那麼鮮活那麼跳脫,可又微妙的有著共同之處——一種讓陸博遠忍不住想要探尋的沖動。
可陸博遠并沒有自信能留住裴子安,他是一個虛張聲勢的小人,古板無趣得像長在土里的作物,自己恐怕都要作古,他問裴子安愿不愿意見他的朋友,那時候他的手心也在發抖,裴子安拒絕了他,陸博遠想的卻是果然如此。
他們都不約而同地預料到了這段戀情的歸宿,被同樣的問題蒙住了雙眼,最后越行越遠。
陸博遠到如今還是覺得自己不夠勇敢,就好比裴子安能直白地說出這些話,陸博遠卻永遠只敢在背地里行事。
如果他可以多一些勇氣,他會告訴裴子安,圖書館的廁所并不是他們第一次相遇,陸博遠從來沒有去圖書館的習慣,只是見到了一個男生想要多了解他,于是特意坐在他的周圍,看他從《陶瓷學概論》讀到《中國陶瓷史》;他會告訴裴子安,在機場的時候他就后悔了,所以卑鄙地問裴子安可不可以繼續做朋友,因為他不想裴子安忘記他;他還會告訴裴子安,在英國的一年里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他,借文物攝影的名義去省博拍過那麼多照片,其實都只是為了看裴子安一眼。
陸博遠唯一一次沖動應該是四年前,報名了省博的考古隊,在長櫻路上救下一只白眉毛缺耳朵的大黃貓,他忘了那時候他是怎麼沖出去的,就記得那一瞬間陸博遠想起他偷拍過一張裴子安的照片。
那是裴子安剛到省博沒多久的時候,他抱著一只白眉毛的大黃貓,點著它的鼻子說:“糖老師別再亂跑啦,你要是丟了,我得哭死。”
裴子安笑了起來,陽光輕柔地落在他的臉上,像少年人初次動心的吻一樣美好。
陸博遠難得有假期回國,他躲在陶瓷組的小院外拍下了這一幕,那張照片太生動,以至于他在英國的每日每夜都忍不住拿出來看了又看,連那只大黃貓都在夢中出現過好幾次。
車子撞過來時,陸博遠感覺到一陣撕裂般的痛楚,那只貓被他抱在懷里護得好好的,昏迷前陸博遠就在想,他舍不得裴子安哭。
可實際上裴子安的眼淚總是為他而流,裴子安又哭了,他仰起脖子,喃喃地對他說:“一生短暫,讓我陪你一起好嗎?”
陸博遠輕輕擦掉了他的眼淚,動作像對待一件珍貴的文物那樣輕柔。固執的龍低下了頭,裴子安本就是他最珍貴的寶物。
可陸博遠沒有給出明確的回答,裴子安就不能安心,他握住陸博遠的手,讓他寬厚的手掌停留在臉頰旁,像是示弱一般軟聲道:“心有非衣,心有裴。陸博遠你心里有我,為什麼不肯答應……”
陸博遠愣了一瞬,瞳孔震顫,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露出的馬腳,他所有卑鄙懦弱自私的一面,原來早都暴露在了裴子安眼前……
“你不會覺得我很無恥嗎?說著那樣的話,背地里卻還糾纏你……”陸博遠自嘲著。
裴子安伸手從他的額角摸到眉心,指尖撫平那里的皺褶:“你還愛我,我很高興。如果可以,我愿意和你糾纏一輩子。”
這一晚,裴子安在陸博遠家里住下,那扇門后面是什麼他依然不知道,但他決定不再追問陸博遠的秘密,因為他很愛陸博遠,陸博遠也很愛他,他相信他會等到陸博遠主動告訴他的那一天。
第二十八章
劉瓷請裴子安做說客勸老先生去美國,裴子安縱然心中不舍,也知道讓師父和子女團聚才是最好的選擇,更何況老先生并非不愿去美國,只是舍不得舊友和舊物,又習慣口是心非,不肯低頭。
老先生跟女兒鬧了矛盾,就找小徒弟訴苦:“這怎麼可以選呢?都是我心頭記掛的,一個也舍不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