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聲音哽咽:「我從來不知道,他自厭自棄到了這種地步。」
「我原以為,他能心甘情愿待在我身邊,被我保護一輩子。」
我輕捻著那封信。
原來,釘子的解法有兩種。
一種是溫和方法,以治療為主,毒被緩緩逼出,武功不復從前,身體孱弱不堪,但可享常人之壽。
另一種,則是用內力逼出,人雖然會恢復武功,但破碎的經脈支撐不住,壽數不過半月。
我忽然明白一件事。
我們都埋怨他自己默默扛下一切,不愿坦誠相待。
可誰又能想到,那樣一個快活肆意的少年被迫滿手鮮血,他又要如何看待自己?
他人之傷可治愈,唯有自厭自棄不可活。
我哥哥寧愿要陽光下轟轟烈烈的半月。
也不要茍且偷生依賴他人。
這是好事。
我跪在皇上面前,叩請兩件事。
「第一件,成全我哥。
「第二件,允我出征。」
靖安侯一脈沒有孬種,我哥鐵骨錚錚,我亦然。
21
然而我還未出城,第二十封軍報傳來。
臨陽城遭困,主帥夏葉帶兵增援。
我日夜兼程地趕路,行至途中,第二十三封軍報傳來。
主帥夏葉死守不退,萬箭穿心而死,彈盡糧絕,然臨陽未失,求援兵。
看到軍報的一瞬間,我眼前一黑。
我的哥哥。
我用了十三年才見到的哥哥。
我才冰釋前嫌不到一個月的哥哥。
萬箭穿心……
我心中一痛,一頭栽下馬來。
「主帥,您……」親兵忙扶過來,擔憂地看著我。
我擦了擦臉,勉強道:「無礙。」
我抬起頭,萬里晴空,一碧無云。
我的哥哥,我們靖安侯家的夏葉。
終于在生命的終點,用血肉之軀擋死守國土,做回了靖安侯。
只是不知道京城的皇上,收到這封信時,又當如何。
為了趕路,我與哥哥的靈柩擦肩而過。
第一次率大軍趕到臨陽城時,我才知道什麼叫作滿眼瘡痍。
滿地殘骸,屋舍凌亂,血腥撲鼻。
我執著在朝云峰風花雪月的劍,斬殺了第一個敵兵。
滾燙的血潑了我滿臉。
原來,這就是戰場。
是哥哥拼死守護的地方。
我帶來了四處抽調的精兵,血戰了十天,又有北部增援,終于打得敵寇節節敗退。
他們送來了王家小弟的頭顱,求一個議和的機會。
但議和的條件是,公主和親北越。
整個大昭,只有一個公主。
22
公主和親,并非小事,需要再議。
我班師回朝,先參加我哥的葬禮。
哥哥穿著靖安侯的甲胄,靜靜地躺在鋪滿冰塊的棺材里。
皇上呆呆地坐在一邊,手還牽著哥哥的手。
按照我朝的習俗,家中長輩過世,親人要親手為他換衣。
我是他的妹妹, 皇上是他從小護大的。
我們兩個需要一起守靈, 給他整理遺容。
換衣服的時候, 我忍不住哭了出來。
長這麼大,我頭一次看見人身上有這麼多的窟窿。
皇上眼神愣著。
他緊緊去握我哥的手,用力再用力。
「阿葉,我是你的未亡人嗎?」
我聽見他小聲說:「我的阿葉, 再也不怕冰了。」
是啊。
再也不怕了。
23
我哥出殯不過數日。
北越就派了使臣來商議和親的事。
公主站在城墻上, 看著自遠方入京的難民。
他們衣衫襤褸,步履蹣跚。
公主道:「阿寺,你說你喜歡我嗎?」
我擦著刀劍:「大昭只要休養生息,一年之內,師姐保證將他們打退。
」
公主只是固執道:「阿寺, 那天梨花雨太大, 你說的話我沒聽清。再說一遍吧。」
她依舊身上罩著雪白的斗篷, 鬢上戴了一朵梨花。
我的小師妹執拗地望向我,青絲隨風飛揚,眸中晶瑩閃亮。
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, 初次遇見的小團子。
那麼小的一點,粉嫩雕琢的,真是可愛到我心坎里了。
這話, 要我怎麼應答?
「可是我不想喜歡你了。」她喃喃道, 「我累了,就想找一個人嫁了,聽說北越王英勇無雙,我很喜歡他。」
說完, 她解開扣子,雪白斗篷滾落,露出里面的大紅嫁衣。
她紅著眼睛, 笑道:「師姐,你幫我看看,我穿著這身嫁衣好看嗎?」
我抬眼望去。
風吹了很久, 吹掉了她頭上的梨花簪子。
我重重點頭:「嗯。」
我的小師妹, 怎麼樣都是好看的。
她也笑了, 脆生生道:「師姐,我真的好慶幸我是公主呢。」
24
公主出嫁那天,和親隊伍洋洋灑灑排了一長隊。
我站在城墻上望著那頂紅轎子,越走越遠。
「你……算了。」
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,用力握了握。
「大昭這些年確實內憂外患,等一兩年休養好了, 哥跟你一起打北越,讓他們把既云護送回來。」
我終于忍不住,轉過頭撲進他懷里:「哥……」
我哥面色依舊蒼白, 他用力抱了抱我:「哥在。」
「哥哥,你什麼時候去見皇上?」
我哥有些琢磨不準:「等一等吧, 同心蠱僥幸救我一回, 但身體依舊難以恢復, 太醫也說我年壽難永,我怕……我怕我再出什麼意外,皇上遭不住。」
「好, 那就等一等。」
我望向遠處已經看不清的送親隊伍,心中默念。
小師妹,你也等一等。
等一等師姐。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