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一雙自幼生長在暖棚里、不曾見過嚴寒的眼睛。
企業家夫婦在前面接受采訪,他就跑到孤兒堆里,東摸摸、西碰碰,好奇地問了一堆蠢問題。
其他孤兒們惶恐且殷勤地簇擁著他,像圍著蜂后的工蜂,爭先恐后貢獻出自己破舊的玩具、廉價的零食,然后因為少爺的一道目光而歡欣鼓舞,感到無上的榮耀。
我沒有上前,只是遠遠看著,并覺得他們蠢得令人發笑。
然后,那道矜貴的目光便落到我身上。
「你的眼睛好漂亮。」
他仰著臉,嫩白的手捋開我的劉海,細細打量著我。
他的眼睛很清澈,烏黑的瞳仁亮得能倒映我的影子:「像寶石一樣。」
這是富人的通病——
因為從小生活在寶石堆里,所以對玻璃獨有鐘情。
難道他不知道,自己的眼睛也很漂亮嗎?
我躲開他的手,扒拉劉海重新將眼睛遮住。
其他人生怕方時的視線為我轉移,迫不及待地告狀道:「少爺,別碰他,臟。」
他們嬉笑著說:「看他的眼睛就知道,他是個雜種。」
方時有些生氣地看著他們:「他不是雜種,而是混血兒,我父母祖上也有外國血統!」
看著他們噤若寒蟬,方時很得意,像是做了天大的好事,微抬下巴看著我:
「我會讓他們給你道歉。」
全然不知道,他給我惹了多大的禍。
我的視線劃過一旁眼神怨毒的孤兒們,在心底嘆了口氣。
這個世界是上帝為我設置的一處苦室,我浸泡在惡意中長大,驟然見到這份純潔的愚蠢,竟然忍不住笑出來。
因此,我難得和顏悅色地告誡他:「不要多管閑事。
」
方時漂亮的臉蛋因為不可置信而微微扭曲。
似乎是從未想過,有人會拒絕善意。
「你……你不要不識好歹!」
他氣得雙頰酡紅,跺著腳跑到父母面前。
沒多久,這對優雅的企業家夫婦牽著哭哭啼啼的方時過來了。
我冷淡地抬眼看著他們。
「小時,快給哥哥道歉。」
女人輕推方時的背,對著我歉意地笑著:「抱歉,這孩子被我寵壞了,說話不知輕重。」
方時震驚地瞪大眼睛:「媽媽,明明是他——」
「還在拍攝,不要給大家添亂。」
男人逼著方時給我道了歉。
高清鏡頭下,方時怨恨地看著我。
他有什麼資格怨恨我?他那杏仁一樣的大腦中難道就沒有想過,被迫接受少爺道歉的我的處境?
我很少討厭一個人。
但方時,我從見到他的第一面起,就很討厭他。
為何他無需受苦,就能擁有昌盛?
他的存在,讓我的苦難與悲慘被襯托得像一個笑話。
等記者散去后,我注意到院長單獨邀請了企業家夫婦會談。
方時又重新像小孔雀一般被人簇擁著,我不遠不近地綴在他們身后,盯著他嬌縱的側臉,惡毒地想:
他這樣的家伙,難道不該受點苦嗎?
詛咒很快應驗。
方時被一顆石子絆倒在地,眼角被劃破,血流不止,看起來很是恐怖。
他疼得直哭,而其他人哪肯擔責,早就遠遠跑開,留他一個人跪坐在骯臟的地面上,像頭迷路的羔羊。
我很難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。
仿佛方時的衰敗,成就了我的昌盛。
我一步步走近他的時候,好像不是在踩著石子,而是在踐踏我的苦難。
我蹲在他面前,伸出手:「喂,別哭了。」
他抽噎著望向我,分明很想依賴過來,卻又明顯耿耿于懷,栗色的頭發扎了一個小揪揪,像圓滾滾麻雀的短尾巴。
最終,還是軟弱占據上風。
他靠進我懷里,我伸手摸著他的頭,手指順著發頂捋到發根。
發繩散了,我順勢戴到手腕上,抱著他起身。
他很輕、很乖地縮在我懷里,小腿像兩根柔弱的麥稈,身上很香,羽絨外套輕而柔軟,貼在我胸口。
我抱著他的時候,仿佛從一攤爛泥里走了出來。
貧賤、虛弱、吵鬧、羞辱、束縛、強權……
重的泥殼從我身上褪去,而我短暫擁有光明、溫暖和未來。
方時被緊急帶去治療,他的父母和顏悅色地對我道謝。
我將發繩還給他們,女人卻連連擺手:「送給你了,正好你也是長發。」
我沒錯過她眼底的嫌惡。
手指縮回,我攥著那節鑲著碎鉆的發繩,沉默地點點頭。
他們翻看著我的體檢報告,毫不避諱地在我面前交談:「這孩子也是熊貓血,不如留給小時,以備不時之需。」
又一次,我被惡意淹沒。
溺水的窒息感從頭漫過腳,我站在原地,一動未動,看陰影藤蔓一般纏住雙腿、雙手和身軀。
等黑暗完全籠罩下來后,那對夫妻說:「先給他做個體檢吧。」
很可笑,全國各地都如此珍貴的熊貓血,在一家醫院里居然能找出四個。
更可笑的是,居然還能被抱錯。
這是不是命運的捉弄?
在等待化驗報告的這段時間里,我聽見他們在不停地爭吵。
女人說:「可小時也是我的孩子!」
男人說:「他不是你的孩子,他就是一個沒人要的孤兒。
」
女人說:「我不能接受。那孩子從小在這種地方長大,院長都說他性格陰沉不討喜,連學都沒上過,你讓他怎麼和我的小時比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