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一諾百年》第7章

腳步聲漸近,那人的身影從迷蒙的暗處逐漸清晰,攤主連忙站直,吆喝道:“餛飩,餛飩,這位爺,來吃碗餛飩暖暖身子?”

那已經要走過他攤前的人腳步稍頓,微微側頭看了他一眼。

那目光很淡,從微垂的、顯得冷肅的眼尾掃過他,英俊的臉上波瀾不驚,也不說話。

雪下得越發大了,洋洋灑灑落在行人肩頭,飄向那冒著騰騰熱氣的鍋里,未來得及落下就化成了水,高湯濃郁的香氣傳出老遠,于這幾乎冷死人的夜里實在是誘人。

餛飩攤主殷勤地跑出來,拿著抹布利落地掃去破舊長的板凳上落的雪, 和氣地笑道:“您坐著。”

桌上油燈的微藍光影微微跳動了一下,那人垂眸瞧了一眼,本要向前的步子轉向了桌子,于那剛被擦干凈的長板凳上坐下了。

這人氣質實在是好,穿得也講究,那連漆都沒刷過的板凳被他坐著,瞧著十分寒磣,那人卻并沒有在意。

他手上帶著黑色的皮手套,慢條斯理地將面前桌上的雪拂去,那邊攤主手腳麻利的下著餛飩,搭話道:“這天兒也忒冷了,整好在這吃口熱乎的,這肚子里有食,身子就暖。”

那人不語。

“您甭看我這門臉寒磣,”攤主躬身將煮好的餛飩放在那人面前,翹起了大拇指,爽朗笑道:“不是我跟您吹,我做的餛飩在北平那可是這個。”

熱騰騰的餛飩鮮香撲鼻,皮薄如紙,佐料精細,聞一下都讓人流口水,可那人沒有動筷子的意思。

他從那盞油燈看到攤主的那張歷經滄桑,滿是溝壑的臉,波瀾不驚地開口:“你什麼時候走?”

攤主一愣,和氣的笑一時僵在臉上,還沒等作答,身后突然傳來一個清清亮亮的少年音:“你這人真是奇怪,人家給你做你就吃,管人家什麼時候收攤做什麼?”

那少年說話與尋常人不同,吐字清脆,腔調中有股子特別的韻味,不急不緩,隱帶笑意,悅耳,又夾著那麼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媚。

“這晚回一會兒多賺幾個錢,”那攤主擦了擦手,轉頭,細細打量了一眼面前這少年,又往他身后瞧了瞧,和氣問道:“您也來碗餛飩?”

那少年身著一身長袍馬褂,月白的襖子,領口圍著狐貍毛,盤扣細細地系到脖頸處,黑緞馬褂織著暗花紋,隨著他走動擺動,那擺動的幅度都極為講究,賞心悅目。

他最多十六七,唇紅齒白,發有些長,微微有些擋眼,長得干凈可愛的像個雪團子,自細雪紛飛中走近,讓這苦寒的冬夜都靈動了幾分。

那雙眼睛里帶著盈盈的笑,明明是干凈的長相,卻平白無故有些媚意。

坐在桌前那人自他說話時就轉了頭,一雙漆黑的眸子將他淺淺打量了一周,并沒答他方才那句調侃。

少年走到燭火熹微的桌邊,歪頭和那人對著看了一小會兒,不知道想起了什麼,他眨了眨眼,突然笑了起來。

“不必,”那少年不見外地坐在了板凳上,說道:“他不吃您做的餛飩,我吃。”

這八仙桌四個面,各擺了一個長板凳兒,其他三面他都不坐,就挑已經有人這面坐,坐也不好好坐,非要緊緊挨著人家。

他舀了個餛飩,不怕熱似的直接塞進了嘴里,撐著腮幫子嚼了,似乎是覺得好吃,又喝了一大口湯,瞇著眼睛回味片刻,道:“這高湯里放了鴨子?”

攤主笑了聲,答道:“您是行家。”

“要不是命不好,我也想像您一樣擺個餛飩攤,”一片雪花落在餛飩碗里,少年拿著湯匙攪了攪,笑吟吟道:“每日想吃便吃,就不用跑這麼遠滿大街的找。”

“呦,”攤主添了火,將鍋蓋蓋好,道:“您從哪兒來?”

少年道:“韓家潭。”

那穿著黑衣的英俊男子始終安靜地坐著,聞言也沒什麼反應,倒是那攤主愣了一下。

他重新細細打量了這少年一眼,總算是明白這人身上莫名其妙的媚是什麼回事了,那是風塵氣。

舉手投足之間,話音婉轉細處,雖媚而不俗,可依舊遮不住的風塵氣。

人不辭路,虎不辭山,唱戲不離百順,韓家潭。自清以來,那韓家潭徽班多的是漂亮的男旦,說是男旦,其實大伙兒心知肚明,那干的就是賣身子的事,是男妓。

人人都知八大胡同是北平眾所周知的銷金窩、溫柔冢,是“花街柳巷”的另一個名字,但這花街柳巷豈止這八大胡同里,大柵欄那一帶勾勾連連的都是那營生,民間流傳那句順口溜——八大胡同自古名,陜西百順石頭城。韓家潭畔弦歌雜,王廣斜街燈火明。萬佛寺前車輻輳,二條營外路縱橫。貂裘豪客知多少,簇簇胭脂坡上行。

說的正是那梨園、脂粉,是銷金窩,也是紅樓夢。

攤主方才還熱切的笑變得有些淡了,顯然是有些忌諱這少年的身份,少年靈動的眸子掃了他一眼,看得清楚明白,他卻不在意,微微挑著唇將目光看向身側的人。

他一手撐著桌子,另一手輕輕搭上了那人的臂彎,修長白嫩的手指在緞子上輕輕撫過,拂去了落的雪,聲音有些乖軟,用他那種獨特的腔調詢問道:“先生怎麼稱呼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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