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里似乎已是幾年之后，我站在銅鏡前認真地整理儀容，從身穿的面料來看，比先前要富裕許多。

“李郎君，進京的馬車已經備好，您什麼時候出發？”

外面有人詢問，我聽到了自己雀躍的聲音：“這就走吧。”

一路北上，時間匆匆，我感受不到舟車勞頓，一眨眼的工夫又回到了京城。

跟幾年前相比，一切繁華如初，只是我處理完生意再次趕往教坊，眼見的卻是一派凋零之色。

絡繹不絕的貴族公子不復再見，熱鬧的教坊內絲竹聲寥寥無幾，如今門可羅雀，冷冷清清。

我抬腳邁過門檻，一路向樓上走去，路過一間房門時，里間傳來一聲低幽的琵琶撥弦之聲，我連忙上前輕聲敲門。

“進吧。”

我應聲推開，一眼便瞧見楚青坐在窗邊，抱著琵琶有一下沒一下憊懶地撥弄著。

今日的她未施粉黛，素面如水，長發松松地用一枚玉簪挽住，迎著朝霞，仿若一朵溫潤淡雅的山茶花。

她仿佛沒料到我會來，有一瞬的怔愣，隨即笑開：“李郎可是來聽《六幺》的？”

我一面對她便有些手足無措，經商時應對老油條的精明話一句也想不出來，憋半天也只是悶頭“嗯”了一聲。

楚青也不見怪，她淡淡笑了笑，眼中多了些神采，將琵琶擺正，認真地彈奏起來。

轉軸撥弦三兩聲，未成曲調先有情。

我靜靜地聽完，喝光了一壺茶水，也大致想通了教坊里這幾年的遭遇。

一曲完畢，我倆相顧無言地對坐半晌，許久我才鼓起勇氣，瞥了眼楚青發間那枚我當年送她的簪子，沉聲問道：“阿青，你愿意跟我走嗎？”

楚青訝異地看向我，絞緊了手里的撥片。

我從她眼底看到淺淺的水光，她垂下眼，低聲道：“你是真心的嗎？我已經老了，與往日不能相比……”

我上前握住了她的手，打斷她繼續說下去：“真心。”

于情愛一途，我實在想不出太多好聽的漂亮話，索性將這次與茶莊交易的票據遞到她手上：“我的就是你的，以后你來掌家。”

5

其實我并不知楚青對我是否有過情誼。

在我心目中，楚青那般花一樣嬌艷的人，就應該被捧在手心里，養在溫室中。我這種只會撥算盤珠子的凡夫俗子，始終是高攀了。

所以我只能加倍對她好。

楚青跟隨我回了潯陽，路途遙遠，潯陽潮濕貧瘠，夏季潮熱，冬季濕寒，實在算不得什麼好歸宿。

她身子不好，路上連日顛簸便生了場大病，入冬更是手腳冰涼，每晚我都要把她抱在懷里捂熱，再細致地用毛皮毯子裹好。

這里不比京城，不僅沒有教坊，通曉音律的人更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出幾個。楚青每日頗有些無所事事，抱著琵琶坐在庭院里，彈來彈去也只有我一個聽眾。

我知道她嘴上不說，心里卻是寂寞的，但是實在想不出辦法來。家里的茶坊生意越來越大，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，我做不到時時刻刻待在家里為她逗趣兒。

眼看著天氣要入秋，我必須去浮梁買一趟茶葉，怕楚青無聊，臨走前我買了只七彩鸚鵡送給她。

“你放心，去浮梁不過三五日的路程，我辦完事立刻就會趕回來。”

楚青看了我一眼，轉頭去逗弄鸚鵡，聲音很輕地囑咐道：“下月是我生辰，等你回來一起過。

”

我從她眼中看出了不舍，心底倏然一熱，原來她心里是有我的。

我忍不住緊緊地抱了她一下，“好。”

浮梁茶天下聞名，去浮梁的路我走過無數次，很快便將貨置辦好。這里的瓷器也是一絕，白如玉，明如鏡，賞心悅目，楚青肯定會喜歡。

我精心挑選了一套杯甁碗盞，與采買的茶葉一起裝船，當天便登上了返程的路。

以往家中冷盤冷盞，早一日晚一日皆無妨，但如今心中有所牽掛，我是一時片刻都不愿拖延。

然而天公實在不作美，登船時還只是陰云密布，船開出去不一會兒竟下起了瓢潑大雨。

多年掌舵的船工都有些咋舌，說起碼二十年未曾見過如此大的雨。

我心底莫名地開始慌，忙問：“能不能就近靠岸？耽誤點工夫不礙事，錢我來付。”

船工搖了搖頭：“太遠了，靠不了，現在風大，強行調頭更危險。”

我們的船并不算小，可載百斤重的貨物，可如今漂在風浪中，并不比扁舟一葉好到哪去。

天幕黑沉沉的，船艙漸漸開始漏雨，翻涌的江水也不斷地漫灌進來。

我近乎麻木地和船工一起拿瓢朝外舀水，身體隨著劇烈的顛簸重重撞在船身上，耳中不斷聽見瓷器打碎的聲音。

我已經不在意那些被江水浸透的名貴茶葉，瓷器也可以來年再送。

現在我只求能茍且留下一命，阿青還在家里等著我一起過生辰。

可惜，大抵是不能如愿了。𝙓ļ

最后的最后，眼前只剩下沖天的浪濤，入秋的江水是如此冰涼，我拼命地掙扎，也無法從鋪天蓋地的水中掙出分毫。

下沉，下沉，一切沉入水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