謝詔淡漠道:“謝氏滿門只剩下我一人,這罪過,又能大到哪去?”
他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些,郁暄嚇得膽顫,抓著他的手吼道:“我說,我說……”
“當年,豫王確實……未曾謀反。是朕,為了除掉他,設計陷害。”
“我是卑鄙至極,可是景安,對你,我從來是真心的啊……我待你如何,這些年你該是曉得的。再說……你那時不也煩他糾纏于你麼?”
空寂的大殿響起了笑聲,謝詔冷笑著,放下了短刀。郁暄趁隙逃脫,捂著脖子后退了好幾步。
“真心,糾纏……”謝詔看著手心的血紅,一如當年。
“你害我至親,將我當做棋子擺弄了這麼些年,你卻同我說真心。”
“我……我被你擺弄了這麼多年,我看著他,被處斬……”謝詔笑得癲狂,可眼中卻有什麼被撕碎了。
到頭來,錯得最深的,是他。
是他殺了他。
是他親手,將利刃插進他的心口,卻還恍若無知地活了七年。
“是我,是我……最后,是我……”
上窮碧落下黃泉,兩處茫茫皆不見。
皆不見……
我又該去何處尋你?
第81章 舊時景(9)
“來人吶,快來人!”郁暄厲聲嘶吼,一面往后退,一面驚恐地看著謝詔。
禁軍聞聲闖入,看到受傷的陛下和失混一般喃喃自語的南平侯,一時間面面相覷,都有些不知所措。
“愣著作甚,南平侯意圖弒君,還不快快拿下。”
刀刃逼上了脖頸,幾個禁軍十分警惕地捆住了他的手腳。謝詔一動不動,任由他們羈押。
其實在北境時,他心中已有了答案。此番只身回尹都,不過是想求個結果。
那些年的歡愉、憂煩,恩與怨,愛與恨,糾纏在一處,說不清,道不明。
在心中盤根錯節,到了今日,該有個了斷了。
謝詔入獄,方才經過一場政變的尹都又掀起了一陣波瀾。南平侯弒君謀反,這怎麼聽都不像樣子。
與此同時,當今圣上皇位不正的謠言又開始在街頭巷尾流傳,盡管郁暄下旨嚴查造謠生事之人,加以重懲,也壓不住日益滋長的流言。
仿佛又回到了過去,那暗不見天日的日子里,處處有人戳著脊梁骨,唾棄他卑賤的出身。
依照他這些年來的性子,定要將謝詔處以極刑,永絕后患。可北境還有五萬大軍,統帥多是謝老將軍當年的下部,這些年來跟著謝詔,可謂是忠心不二。然且,謝詔為大周征戰多年,立下大大小小的戰功無數,在百姓心中,這位南平侯可是大周的戰神。
謝氏一族從開朝始便是清流名門,聲望顯赫,雖然近些年子嗣凋零,可畢竟是根基還在。若是貿然處死謝詔,怕是會招致怨憤。
郁暄沒法子,心中忌憚恐懼,卻只能先將謝詔囿于詔獄。
百年來從未見過日光的詔獄,一年比一年陰森可怖。這里有看不見的累累白骨,血肉被鞭打成碎塊,五臟六腑被踩踏成血漿。無數人的哀嚎與詛咒,飄蕩在黑暗深處。
說來諷刺,羈押謝詔的牢房,曾經也關押過大周史冊上“赫赫有名”的豫王殿下。
寂靜了不知多久的昏暗中,響起獄卒的腳步聲,飯菜被隨意地擱在半尺高的小臺上。不一會兒,腳步聲又漸漸消失在遠處。
謝詔一動不動,整整兩日,粒米未進。他抬頭,想要找到一絲光亮,卻怎麼也找不到。
他當年也是這般麼?
他那麼愛笑,愛說話的一個人,會不會害怕?
無聲的黑暗中,隱約有細微的響動。謝詔遲鈍地回過神,追尋那聲響,牢里太暗,他瞧不清。
過了許久,才發現,那是一只碩鼠,正扒拉在他碗邊偷食里頭的湯飯。
“……”
謝詔終于起了身,慢慢地,小心翼翼地靠近。怕驚擾了這難得的一抹鮮活。
他在墻邊站住,什麼也不做,只靜靜地瞧著。
“謝景安,你從來都不信我。”
“我若是死了,你會來祭我麼?”
“你要來尋我了麼?”
謝詔張了張嘴,輕若未聞地“嗯”了聲。
是我對不住你……
都是我的錯……
我來尋你,不管要多久,我都來尋你。
“有生必有死,早終非命促。”詔獄深處,竟是響起了人聲,蒼老的,沙啞的聲音,似吟非吟地道。
謝詔抿唇,看著那碩鼠逃竄進了詔獄更深處。那聲音還在繼續,“昨暮同為人,今旦在鬼錄。魂氣散何之?枯形寄空木。嬌兒索父啼,良友撫我哭。得失不復知,是非安能覺。”
末了,一聲長嘆,回蕩在幽深的獄道上。
“不答應一句麼,好歹老夫也多活你幾十年。”
謝詔頓了頓,喊了聲“前輩”。
“年歲正好,怎的就一心求死。”
“……前輩怎知我是想生,還是求死。”
那老者笑了一聲,“老夫在此被關了二十余載,只遇到過兩個心死之人,你是第二個。”
詔獄之中,要麼是罪惡滔天、不可饒恕的死囚,要麼是身份不同尋常之輩,多是犯了重罪的皇親國戚、世家子弟,進去百人,能有一二活著出來便已算是不錯了。
這老者說自己被關在此處二十余載,又是為何?
“怎麼,不信?”
“前輩說得不錯。”謝詔垂著眼,眸中與這大牢四周一般昏暗無光。
“你就不想問問老夫是如何得知的?”
“前輩想說,晚輩可以聽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