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沖上前就欲理論，卻被小妹的婆婆一把拉開。

她說，我小妹三個多月前就因為早產死了，尸首也被拉去配了陰婚，現下不知道埋在哪里。

她說，當初要不是看我們家孤兒寡母可憐，才不會收小妹做童養媳，如今未生下一男半女就死在婆家，真是晦氣。

她說，今天是她兒子的大喜之日，我這個閹貨要是敢亂來，定叫人把我亂棍打死。

我失魂落魄地走開，跌跌撞撞倚在墻邊，不受控制地嘔出一口鮮血，只覺得老天似乎在跟我開一個大大的玩笑。

我大笑，又大哭，整個人狀似瘋癲，大街上的人都避我如蛇蝎。

避開好，避開好。

我就是帶著詛咒降世的瘟神，靠近我的人，都不會有好下場。

可卻有一雙手突地將我拉入暗巷。

待我定睛一看，認出眼前這滿臉胡茬、一身臟污的男子竟是前太子謝煜的貼身內侍。

只是不知他是如何躲過那場屠殺，又是如何在這半年里東躲西藏艱難維生的。

「宋公公，小的終于等到您了，求您幫幫太子殿下！」

我唇邊勾起譏笑，「你既知他曾經如何對我，又為什麼覺得我愿意幫他？」

他將一包藥丸塞入我手，又重重磕頭跪地求我，「咚 咚 咚」，很快前額血流如注，凄慘可怖。

「宋公公，太子殿下對我有救命之恩。我知道太子有虧，可現下也只有你能見他，只求您給太子殿下一個痛快。他那樣驕傲的人，如今不知如何煎熬，但求一死。」

「只要您答應，小的這一條命就是您的了。這輩子、下輩子，我當牛做馬來還。

」

我望著他那雙赤誠的眸子，又是一個為情所困的苦命人。

這世間，唯有情債難還，也唯有情債最苦。

13

憑著皇帝御賜的紅玉牌，我暢通無阻進入內廷大牢。

幽暗狹窄的獄室中，原本高高在上的太子狀如乞丐，身上頭上爬滿了虱子。

污穢不堪的草席旁放著半碗沒吃完的稀粥，已成了蚊蠅蟑螂的口糧。

我看著眼前地獄般的景象，再看看如螻蟻一樣蜷縮在地的太子，只覺造化弄人。

他頭上手上都包著白布，想來曾數次求死又被救回，茍續著一條命。

「我偏要留著他長命百歲，親眼看著我將這天下收入囊中，親眼看我將他所愛之人逐個殺盡，日日受鉆心剜骨之痛。」

謝寰那日所說，我字字難忘。

聽到動靜，躺在地上那人略轉了轉頭，待到看見是我，竟猛地側過身去。

「你，你怎麼來了？」謝煜語氣驚惶。

他用墻邊僅剩的半碗清水抹臉梳頭，收拾停當后才轉過身面對我。

我在心底暗暗嘆氣，行禮道，「參見太子殿下。」

「呵，呵呵！現如今，我還是哪門子的太子？」

我不語。

「是謝寰讓你來的吧？」

「他不知我來。」

「哦？你當年那般避我不及，竟愿意與我同處一室？還是說，你...終于愿意？」

我輕輕搖頭，只說，「有人求我送你個了斷。」

太子睚眥欲裂，高聲怒吼，「笑話！真是天大的笑話！？我堂堂太子，如今連求死竟還需要你一個閹人給我恩典？」

「你可知，若不是謝寰使計挑撥，我怎會逼宮弒父，承受千萬年史書唾罵和百姓厭棄？」

「是他！奪走了我的一切，毀了我的一生！」

我垂眸，低聲道，「你同樣毀了他的一生。」

「他原本可以安心做個閑散王爺，悠閑一世，平安一生。卻因為你，為了我，把自己生生變成了他曾經最不齒的人。」

謝寰這一生，因我，負了太多人，背了太多債。

能替他還得，我便替他還了。

臨走，我將懷中的藥丸交給太子。

「吃與不吃，都在殿下。不過宋允覺得，只要活著，一切就還有希望。畢竟，這世間依然有人掛念你，愿意冒死求我走這一遭。」

我漸行漸遠，只聽得他的聲音自那昏暗深獄中幽幽傳來。

「…………這一生，我只對不住你。」

14

前太子謝煜在內廷大牢中暴斃的消息傳來時，我正替謝寰挽發。

才不過雙十的年紀，他的發間竟有了絲絲白發。

他不作聲，只擺擺手讓傳信的太監退下，似是早知此事。

我心下暗嘆，只得說，「皇上莫怪，是奴才自作主張。要打要罰，但憑陛下發落。」

他起身將我按到鏡前坐下，竟解了我的束發，細細替我梳起頭來。

「皇上！這怎麼可……」

「許你自作主張給那人個痛快，就不許我自作主張做做我想做的事情？」

謝寰自鏡中望我，眼含嗔怪，眼尾盡是風流。

見他沒有深究之意，我暗暗放下心來，由著他胡鬧。

他一下一下用梳篦輕柔地掃過我的頭皮和發間。

一梳梳到尾，永結連理齊相伴；

二梳梳到尾，舉案齊眉樂無憂；

三梳梳到尾，今生今世到白頭。

恍惚間，我竟生出一股與他白頭偕老的錯覺。

可他是百官朝拜、萬民朝賀的皇帝，我卻只是個卑賤殘軀的太監。

他有明媒正娶天下皆知的正宮皇后，我卻是連娶妻都不能的廢人。

我與他，云泥之別，螻蟻與天人。

又怎會舉案齊眉，白頭到老呢？

想到這里，我心痛得彎下腰，死死抵住胸口，只覺胸中有數不盡的痛楚就要噴薄而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