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我又能如何呢？

那三年，我也不是沒有想過一了百了，卑賤苦命如我，死亡反倒是一種解脫。

可我舍不下謝寰，我總想著只要活著，就還有機會見他。

只要能再見他一面，我便死而無憾。

思及此，我懊悔不已，痛哭失聲。

「謝寰，一切都是我的錯。當年，若是我早些與你解釋清楚，你便不會去南疆。那成百上千條人命，也便不會枉死了。」

謝寰望著我嗤笑出聲，他用潔白柔軟的狐裘將我周身裹住，抱上榻，擁在懷中。

「宋允，你可知最是無情帝王家。要想不為魚肉，只能我持刀俎，否則如今淪為階下囚和刀下鬼的便是我和我的母族了。」

他輕柔地將我散亂的頭發攏于耳后，像我年少時曾無數次為他做過那樣。

「而你，更會任他予取予求，我死也不愿看到你受苦」

那晚，謝寰帶我來到洗濁樓。

他說，「我記得你素來愛干凈，沒法子常常沐浴，便日日將里衣褻褲要換上兩三遍。日后這洗濁樓只為你而開，你想什麼時候洗就什麼時候洗。」

我望著謝寰，玄黃宮服襯得他高大身影氣勢逼人，可那眼眉卻溫柔繾綣，盈盈滿是笑意。

原來，他都知道。

受了宮刑的太監，會經常小便失禁，時間長了身上就會散發出難聞的氣味。

我愛干凈，聞不得腥臊氣，總不等異味發散便迅速更衣。

管事公公嫌我耽誤了做事，便經常對我拳打腳踢。

卻不想謝寰竟連我這等隱秘之事都了解得這樣清楚。

謝寰牽起我的手走進洗濁樓，一步一停向我講述那三年的相思之情。

「這墻上的并蒂蓮，是我在南疆所見最美。想到你未曾見過，我便命畫工原樣臨摹。」

「還有這個雙龍戲珠薄胎玉壺，是我從西域商人手中重金購得，像極了你我幼時所畫雙龍圖。你可還喜歡？」

我看著謝寰孩童般的獻寶神態，恍惚間竟似回到了十年前，我們初見之時。

9

十年前，我爹是私塾先生，娘親剛生下小妹，一家人生活平淡溫馨。

可是天有不測風云。

我爹心善，幫一個被惡霸強搶幼女的老伯寫了訴狀，竟被打斷了腿、挑斷了手筋，成了廢人。

為了給爹救命治病，我家債臺高筑。

討債的人將家中能用的物件兒統統搶走，臨走前還直嚷嚷著要將我小妹賣給人牙子抵債。

我娘哭得眼睛都要瞎了，卻沒有一點辦法。

好在天無絕人之路。

遠房大伯聽說后，便說他有送我進宮的法子，不僅有賞金，每月還有例銀。

我娘哭罵著將大伯轟出了門，她說寧肯自己做暗娼賣身，也不會讓我做抬不起頭的閹人賤奴。

可我如何舍得讓娘做暗娼？

如何舍得剛出人世的小妹被人牙子發賣？

如何眼睜睜看著我四肢俱損的爹因無錢買藥活生生疼死？

所以我跪在娘前求她送我入宮。

我跪了一夜，娘哭了一夜，終于點了頭。

臨行前，娘用家里最后的積蓄為我做了一大桌豐盛的飯菜。

娘說，母子一場，是娘對不住你。吃罷飯，你只當從此沒這個家，奔你的前程去吧。

就這樣，我凈了身，入了宮。

隨管教太監走進內庭深宮，停在一處偏遠殿前。

「這是二皇子殿下的寢殿，你們一個個小兔崽子都給我看好了，往后二皇子便是你們的天，聽明白了嗎？」

后來我才知道，謝寰年少喪母，又不得父皇寵愛，便只得住在這偏遠寢殿，日日除了太監宮娥外，再無人問津。

管事太監命我們一字站開，又恭敬著去請謝寰。

良久，他自殿內走來，一身素羅袍服，頭戴素色便冠，此外周身再無一物點綴，可卻偏偏顯得整個人龍章鳳質、仙姿絕塵。

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我的天，第一次看見我愛了一生的男人。

他信步走來，停在我面前，饒有興致地問道，「我叫謝寰，你叫什麼名字？」

我恭敬答，「回稟殿下，奴才叫宋允」。

頭頸低垂，這是管教太監千番叮囑過的，貴人問話萬不可抬頭。

可讓所有人大跌眼鏡的是，謝寰竟牽起我的手，邊走邊說。

「這里沒有殿下和奴才。宋允，我們一起玩吧！」

10

可那時我還不懂，在這深宮之中，不受寵愛的皇子的善意，并不是福氣。

謝寰性子簡單直爽，又不善弄人心，對我好便是徹徹底底的對我好，可對其他太監宮娥則視如空氣。

久而久之，這些太監宮娥便懷恨在心，不敢對皇子動手，便將我視作眼中釘肉中刺。

他們在我鞋墊內藏入尖針，在冬夜潑濕我的被褥，又扒光我的衣褲笑我是個兔爺兒。

謝寰發現后將為首那幾人狠狠責罰了一番，卻又被皇上斥責苛待宮人囂張跋扈，罰他在長街前跪著抄寫一百遍《為君賦》，學習仁善之論。

烈日驕陽下，謝寰額間發際豆大的汗珠顆顆迸出，整個人虛脫得快要暈厥。

我哭他傻，哭他不值得為我這卑賤之人如此這般。

他卻笑得燦爛，重新跪直用寬袍大袖籠于我頭頂，為我遮蔽出一處陰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