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邵眼眶濕潤,他有一刻手足無措,仿佛跪的不是墳頭而是禮堂,進行的不是祭拜而是宣誓。他傻愣愣地跪著,一縷香煙飄散,空氣中彌漫著腐朽落后的、封建殘余的、百年不變的習俗。
這是后人對前人的思戀,是邱澤天對“親人”一詞無法再擁有的哀悼。
“聽不懂我說什麼吧。”邱澤天擦了擦眼角淚水,笑著嘀咕:“嚇到你了嗎。”
張邵沉重地搖頭。
邱澤天抿嘴,他自以為張邵什麼都聽不懂,聽不懂自己的決心,聽不懂他在告白。少年心甘情愿,傻笑幾聲后抱著他流淚,從抽咽到小聲啜泣,再到痛哭。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,委屈什麼,總覺得克制不住。
奶奶死的時候,他的家已經開始瀕臨破碎了。邱澤天當時十五十六歲,下跪求村里人幫忙辦酒席,從村頭跪到村尾,他爸爸是遺臭萬年,欠了很多人情債。
沒幾個人愿意幫他。
他有貧困補助,上學那會兒羞于填寫那種資料,覺得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。老師挺體恤他的,總是喊他去辦公室。
那天秦時齊抽煙犯事,剛巧在辦公室給班主任教育,他吊兒郎當跟老師扯皮,見邱澤天進來還特別興奮地打招呼。
邱澤天臉紅了,他不想讓朋友知道自己家里的事情,磨磨蹭蹭不愿意開口,秦時齊當時很納悶,望向老師手里的紙張恍然大悟。而秦時齊這人特別實在,對人好無非是明理暗里幫著,從來不提這事。
張邵說得對,這份友情里有同情,邱澤天什麼都知道,可還是不小心喜歡上對方。
他缺愛。
缺好多好多的愛。
哪怕人家給他一丁點兒,他都想十倍、二十倍、百倍還回去。
張邵摟著他腰,原本還安慰、安撫他,最后受不了邱澤天凄凄慘慘的聲音,陪著一起流淚哭泣。他怎麼能不心疼。
他知道邱澤天苦,不知道他這麼苦。
落日余暉,兩人從墳地里躥出來,張邵牽著他走,邱澤天捂眼睛擦淚。他倆一前一后,走在狹窄陡峭的小路上,天邊是絢麗的火燒云,云朵肥厚仿佛要掉下來。
田野間有桔梗燃燒的味道,鳥聲不斷,邱澤天哭得一抽一抽,緊緊握住張邵的手,“她一定會……怪我……喜歡男的。”
張邵啞聲道:“不會的。”
“她以前老是要我……找能干的姑娘……不要多漂亮,要務實,要顧家……讓我結婚后不要朝三暮四……”邱澤天聲音顫抖:“你又不能干,又懶……她肯定失望透頂……”
“我改,我以后不懶了。”
“張邵,我真的,好愛你……”
“我知道,我也愛你。”
“遇到你喜歡你,我就會珍惜你……你也知道我是個老土的人,我認定的事情這輩子都不會改……我帶你見我奶奶,我是想告訴她,我真的打算跟你過一輩子……”
“好,一輩子。”張邵深吸一口氣,點頭,“我都知道,我愿意。”
邱澤天一路都在悲傷之中,回到家,張邵熟練地打井水,取下他們晾曬的毛巾,浸濕后擰兩下,給他哭成花貓的寶貝搽臉。
邱澤天眼眶通紅,沉默著任由張邵收拾。他直勾勾地盯著張邵再度打濕毛巾,也給自己擦了擦臉,回到竹板床邊,坐下后拿過他手,一絲不茍地揉搓。
直到電話無端響起,張邵瞥了一眼,走到院外信號較好的地方接通,十來分鐘后又走進來,聲音溫柔地說:“是我爸,催我們明天回去。
”
邱澤天點點頭。
“他說開學之前,把飯給吃了。”張邵摸著邱澤天冰冷的臉,慢悠悠地道:“之前跟你提過的,環南路那邊把親戚朋友都請過來,吃飯的時候談一談你,就說暫時領養,以后家里多個弟弟。”
邱澤天吸鼻子嗯了聲。
“澤天,有家了……”張邵親了親他紅腫的眼睛,“以后就不用擔心這個操心那個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邱澤天悶悶地答,“阿姨她不喜歡我。”
“她不喜歡你,會答應這麼早請吃飯嗎?我哥也在,他們都會安排好的。”
邱澤天靠著他肩膀,“張邵,我不該帶你來吃苦,明明可以在家躺著好好休息。”
“胡說什麼呢,我特別開心,以后每年都要來一次。你家也是我家啊。”
“真的?你愿意?”邱澤天仰望他臉,鼻音濃重,再度哽咽:“張邵……你對我真好……”
“傻呀,你是我老婆啊。”
第105章新兒子
最后一晚,天氣多變,白日升溫,夜里還有點悶熱,家里沒電沒風扇,張邵拿一張傳單紙疊了疊,給邱澤天扇風解暑。
他們望著天空發呆,院里除了蚊子多,蛐蛐聲大,其實特別漂亮。四周環繞著大樹,頂空是如珍寶般的繁星,點綴原本一貧如洗的黑夜。
邱澤天即使怕熱仍然抱著張邵,張邵任勞任怨地給他扇風,兩人嘀嘀咕咕說了好一會兒話,少年便甜蜜幸福地入睡了。
第二天要離開時,邱澤天早起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掃干凈,他們這幾天住下的痕跡和垃圾,全部給清理整頓。
張邵把包背好,東西全帶上,環顧這個單一簡陋的庭院,竟然生出一絲不舍。畢竟在這里真就只有他們兩個人,跟完整的家一樣溫暖、溫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