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倏而轉身,回了房間。
……
雨雪初霽,明日當空。
躲藏在云端數日的太陽終于沖破桎梏,蹣跚而上,放著幾縷微弱的光,照亮了大地。
屋外鼓樂齊鳴,陣陣奏響,直達天邊。
一派好祥和。
薛界在堂前踱步,眼中盡是憂愁。
宋庭譽靜靜地看著來回的人,眼前蒙著一層薄紗,后方波瀾掩蓋。
終于,鼓聲停下,最后的一節音律消失無蹤,三人的心不約而同提到了頂峰——鼓樂宣停,代表著宴席已開,摻雜著葚汁的食物也將進入每一個敵軍的口中。
薛界身上生起了一層冷汗,終于忍不住轉身,垂首低沉。
“將軍,我實在不放心,要出去看一眼……”
蔣國安性情多疑,這一犒請萬軍的設宴由云罕提出,他本就有心提防,必然會更加機警。
幾番商討之后,云罕做出決定——由他單獨牽引著眾人會面,成為以身試毒的誘餌,宋庭譽等人便借口停留在屋中,躲避出這一場鬧劇。
這個決策剛一出來,就遭受到了薛界的反對。
只不過在大局當前,他最終咬著牙同意了下來。
“昨夜你們回去之后,他出了一些狀況……我覺得,他要做什麼傻事。”
堂前,薛界停息幾刻,繼續沉啞說道。
宋庭譽抬起頭,對上了他布上血絲的眼睛,沉著聲音沒有作答,又過片刻,他看向了門外。
日頭已漸漸升起,日光越來越亮……
須臾,他的目光閃爍,深深看了他一眼。
“去吧。”
薛界得到了這樣的答復。
他抬首,與宋庭譽平靜的目光對視,幾息后垂首,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,轉身而去。
屋中,宋庭譽望著他的背影,直至完全消失,才被邢遮盡不輕不重地帶了一把。
他回過了神,臉上已布滿憂心忡忡。
“你說……云罕是用的什麼理由,才讓蔣國安如此信任他,由著他耗費財力物力,舉辦了這麼一場聲勢浩大的犒勞宴?”
宋庭譽沉聲,對著邢遮盡問道。
……
勸君莫食三月鯽,萬千魚子在腹中。
蔣國安忍辱負重多年,日后梁惘登基,作為他忠誠能干的老部將,他日后的前途必然不可限量。
可他一輩子就栽在了兩樣事物上:口腹之欲,還是亡子的怨悔。
他幼時過得了好一陣清苦日子,甚至和野狗搶過食物,從此以后,就多了一分近乎癡狂的執念。
邊疆窮困,蔣國安在大塍邊土吃了太久的黃沙,即便每日暗中吃食,卻到底湊不出什麼山珍海味,久而久之,他心中對于食物的渴望便到達了巔峰。
云罕在提出那句宴會時,他即便心中提防,還是無可抑制地產生了一絲歡愉。
只是當年梁惘為了訓練他,到底下過幾場苦功夫,他尚沒有到因為一頓飯就沖昏了頭腦的地步。
信任初步建筑,是當云罕從懷中掏出了一封信的時候。
信封上的字跡清秀,最角落里印著一枚印章。
無論是字跡還是紅印,他都十分熟悉——那是京都浮妄樓樓主宴無雙的字跡。
宴無雙,他的直系統領,亦是山鬼門門主手下最為忠誠的一位信徒。
他不相信云罕,卻相信宴無雙的話。
宴無雙在信中說了梁惘成功登基的事,與云罕的言語一般無二……他逐漸對這份宴會的實質產生了信任,幾番思索間,同意了云罕的提議。
宴會如期舉行。
就在鼓樂停息的前一刻,他看見云罕從遠處走來。
不知怎麼,他覺得對方跛著的腿腳似乎更加嚴重,仿佛在這短暫的時刻里,遭受到了什麼變故。
多疑的性情叫他心頭浮上了一陣機警。
然而很快,隨著對方的落座,桌上多出的一盤菜就轉移住了他的思緒。
“南海的金甲蟹,這可是門主為了犒勞您老人家,特地從外處捎過來的。”云罕出聲,淡淡笑著。
他加重了“老人家”這三個字,語氣里帶著一成不變的嘲弄。
往日里會感受到的氣憤在今日卻讓蔣國安放下了戒心,他只是面帶屈辱地說了幾句感謝的話,眼睛便一眨不眨地盯上了眼前的金甲蟹。
云罕在這一刻里,適時端起酒杯,敬向了眾人。
一杯清酒入肚,帶動了一陣涼意,他的喉間被燒出癢意,喉結滾動了幾圈,忍受著沒有咳嗽出來。
這一舉動很大程度上愉悅了蔣國安——
對方壓他一頭又如何,還不是個要死不活的病秧子?
恐怕過了今日,也沒有幾日好活的了。
他心中冷笑一聲,旋即伸出筷子,貪婪地伸向了面前的螃蟹。
將首動筷,軍兵旋即而動。
佳肴在側,氣氛轟漲。
這場天地共賀的宴會,一直持續到一名軍兵垂下頭,再也沒有抬起過。
酒精的熏染下,周遭人下意識地以為對方是醉了,然而很快,他們就發現到了不對。
蔣國安是在嘗試幾下都夾不動筷子時,瞳孔才猛地驟縮,心口擂擂跳躍,望向了中央的云罕。
云罕不知何時,已經虛靠到了椅背上,臉上依舊是一個淡漠輕佻的笑,眼尾微微上揚,帶著一股瘋狂和釋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