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很快想起先前在崖底、在浮妄樓、在馬車中……云罕經受過的種種苦痛,即便是斷骨,也沒有流下來一滴眼淚。
心中的躁動瘋狂滋長。
……不是的。
根本不是這樣的。
數十年前,他們尚未分別時——云罕還不叫云罕,云罕還是聞人蕪的時候……他分明平生最怕疼,身體嬌弱,有什麼風吹草動,便會紅著眼睛來找他。
薛界永遠忘不了,他因為拒絕教對方爬樹,而受得對方嚎啕大哭的模樣。
那時的云罕,分明就是一個水做的人,仿佛知曉,哭泣是自身最為得力的武器。
無人可擋。
可是現在……為什麼。
他疼成這般,寧愿流血,也不掉一滴淚?
根本就不該是這樣。
“阿蕪……你為什麼不哭了?”屋中,薛界的手帶著顫抖,慢慢抹上了云罕的雙頰,沉啞著嗓子又問了一遍。
這一次,云罕的眼中細微、緩慢地閃過了一絲茫然,他半撐著眼皮,似乎身體非常地沉重,借著對方的力道,虛虛晃晃地坐在那里。
“……有,什麼用?”
好半晌后,薛界聽見了幾個低啞的字句。
云罕臉色蒼白,唇齒微動,十分費力。
只是眼神依舊迷茫地看著他,甚至還在那其中看見了幾分疑惑。
所有該有的情緒全部沒有在那雙眼睛中出現,不該有的情緒爭先恐后。
薛界怔愣在了原地,一時之間忘記了呼吸。
他就這般和云罕靜默地對視,窗戶好像沒有關緊,又或者是風雪太過盛烈,隔著窗戶,便直直地鉆進了軀殼當中,讓人四肢寒涼,刺骨冰冷。
“……什麼?”他感覺唇齒都不在了自己的掌控之內,開口都是自發的動作。
云罕沒有說話,眼中還是迷茫。
倘若他現在清醒,同時也愿意完全剝落偽裝,赤|裸裸地傾訴的話,他或許還會來認真回應對方的問題:
【……什麼?】
……
什麼,什麼。
【有,什麼用?】
這四個字分明出來,就已經包含了許多,把其它的事物全部包裹進去。
奇怪的是,他們竟然會聽不懂。
是聽不懂,還是無法接受式地裝聾作啞,妄圖以為自己聽錯了?
可他們又根本沒有聽錯——
——你為什麼不哭了?
你以前,分明是很喜歡哭的。
你看,你一哭,我就拿你沒轍……
……你想要學爬樹?我教你就是。
……你手指被針戳破了?別哭,我這就給你吹吹了。
……可以了,什麼都可以了,你只要不哭,其他什麼東西都依你所說的辦。
……
——有,什麼用?
可現在,有什麼用?
云罕還在迷茫地看著他,好久以后,硬生生擠出了一個笑……或許,他并不是“硬生生”擠出來的。
因為那笑里帶了些釋然和無奈……
釋懷。
【你為什麼不哭了?——哭有什麼用。】
他從前體弱,被家里嬌生慣養,誰都依著他寵著他,他的驕縱性子是一天天養出來的。
后來進了學堂,交到了第一個“兇巴巴”的朋友。薛界冷臉冷面,自己熱心腸打招呼他還沒有好臉色,想要他教他爬樹也不應。
沒辦法,他委屈了,只好哭了。
一切如自己所料,對方看見自己眼淚下來的那一刻便慌了神,和以往身邊的所有人一樣,對他言聽計從起來。
云罕還是聞人蕪的時候,是把眼淚當做武器的。
因為它有用。
……于是后來,薛界要去從軍,他也哭了。
他想要留下他,他不是最聽他的話了麼?……只要他一哭,他就什麼都依他。
可他錯了。
薛界還是走了,他的眼淚沒有了用。
后來自己的父母飛來橫禍,一月之間接連死去時,他又哭了,比任何一次都要傷心,直把眼睛哭得紅腫不堪。
放在平時,周圍人都會心疼地安慰他的,可那一次,他的身邊沒有了人。
他的眼淚再一次失去了效益。
……再以后,他考上了探花,一朝受到文字獄的構陷,大火灼燒傷了他的軀體,砸上了他的腿……
好疼好疼,眼淚不停地流,好像要流干了一般。
他大聲地喊叫,胡亂喊著人的名字,到最后,眼淚再也流不出,他的眼眶通紅,只剩下了未涸的血。
他徹底意識到,從前有用的從來都不是眼淚,而是面對他的人。
再以后……?
云罕記不太清了。
梁惘看中他的價值后,將人撈了過來,讓他重新給自己取一個名字。
他在那一刻,失去了聞人蕪的身份。
從此以后,世間再無阿蕪,只剩下了云罕。
云罕:字典上的意思是捕鳥的大網。
他是鳥,也是網。
他的人生都被黑網籠罩,那是要報仇的恨意,那是舉世蒼茫,壓在他身上最后的活路。
他開始為梁惘做事,一步步地往上爬。
梁惘真不是什麼明主。
對方喜怒無常,曾經將云罕關進牢中晾過幾天幾夜,他再出來后,身體都像被晾干了。
又或者是做錯事后,對方給自己的鞭刑。
長鞭粗壯,到處都是倒刺……混著鹽水,就這麼一條一條地抽下來。
皮開肉綻。
云罕被麻繩束縛著手腳,疼得兩眼昏花,卻一點都沒哭……
有什麼用?
摔倒的小孩,身邊有人,他就會委屈地直掉眼淚,好似受了什麼天大的苦痛——但若是他身邊沒有人,他就會安安靜靜地爬起,然后繼續往起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