……真是。
每次都會拿他沒有辦法。
“……蔣國安年輕時候有個兒子,他寄予了厚望,曾給他打理過幾次婚事,卻都被對方拒絕。”
空氣靜默了片刻,宋庭譽安安順順地讓他給自己擦頭發,低低開口解釋。
“后來有一次,他打開房門,正撞見兒子和侍衛茍合,自己的愛子還是下面的那一個……他盛怒難言,刺死了侍衛,愛子也在某一日隨之而去,從此內里便多了一處心病——”
“要想把他支開單獨對話,只能用上這點。”
他說完,沉默了一會兒,似乎在等邢遮盡的回應。
在這解釋的片刻里,邢遮盡已經撫平了方才的慍氣,細細擦拭的頭發幾縷鉆到了前方,正好擋住眉眼。
宋庭譽看向他,眼睛便從碎發后隱現來,清澈試探。
邢遮盡原本已經平和下來的情緒倏而就被另一種感覺替代。
他手一頓,悄無聲息地紅上耳根。
“……那他方才說的招安,是怎麼回事?”他偏過頭,聲音還是低沉沙啞,極力做出同方才般慍怒生氣的模樣。
宋庭譽慣以是受他蒙騙的一方,沒有得到他的平緩,眼神一閃而過一絲落寞,不過很快重恢嚴肅。
他將云罕在水牢中說出的話一并告知,隨著話語的終尾,邢遮盡的報赧也逐漸消散,轉變為同等的嚴肅。
“我們現在要做的,便是假意迎合,暗中修養身體,再摸清大塍的兵員所在何方。”宋庭譽說。
頭發被擦拭干凈,邢遮盡緩緩放下來手。
空氣中一時有幾分冷清。
“……你就那麼篤定,他是值得信賴的麼?”邢遮盡在下一刻沉聲,“僅僅是我們已退無可退?”
宋庭譽喉結滾動一圈,稍作遲凝,幾息后,雙目變得認真了些。
“……你相信感覺麼?”他問。
“有時候我覺得,一個人的眼神,身體……或許比理論更為可靠。”
宋庭譽看向他。
“……那蔣國安呢?”邢遮盡低聲。
身前人一愣,慢慢收緊了手。
邢遮盡感受到他慢慢暗淡下去的情緒,輕易便猜到對方想到了先前之景,將手掌覆到了他的手背上。
“其實我也相信他。”
宋庭譽手晃動了一下,抬頭正好對上邢遮盡認真地眼睛。
“你有想過麼……在浮妄樓,你我都失控的那場情事。”
記憶回溯,燈火搖曳。
宋庭譽沒忍住,稍稍移開了和他對視的視線。
“怎麼了麼?”
“……倘若不是白朼草的藥性,你我又如何會行那場荒唐的云雨之歡?”邢遮盡適時補充。
宋庭譽心中淺淡生起的羞赧瞬時轉變為了嚴肅,他稍稍睜大了眼睛。
先前錯中復雜的頭緒聯合,回到了一直被他忽略的角落:
浮妄樓的那場情事的偶然之下,讓他們發覺了雙方間情蠱和寒毒的羈絆,致使二人放下芥蒂,重燃希望。
可接連的變故卻讓他很快將致使這一切的疑點、契機拋之腦后,而忽略了最為關鍵的一點:這云雨之藥,或許并不是一場偶然。
下手者從一開始就清楚情蠱和寒毒可以中和,所以故意而為之……目的,顯而易見。
“是……是他。”宋庭譽喃喃出聲。
“他設計讓我們齊心,保你我安康……至少有一點的目的,是想要借你我之力,與梁惘相斗。”邢遮盡啟唇,“可見,他并不是純粹效忠于梁惘。”
“還有一處你說得對……我們如今已退無可退——倘若他要借我等之力,那麼這一次,必然是誠心幫助你我。
”
“……所以,我也相信他。”
宋庭譽緩緩停滯,沉默了幾許。
他那時在水牢中表現出來是沉穩,多少有幾分云罕面前做樣的成分,邢遮盡的話則打消了他最后的疑慮。
“可我還有一點不明白,按你所列出的幾點里,如何分析出云罕,就是當年的聞人蕪呢?”邢遮盡沉默片刻,問道。
宋庭譽長眉微壓。
“那是詐他的……”
“……”
邢遮盡掀起眼皮。
“其實……我有一種感覺。”
“云罕所表現出的牽引里,隱約有坦白身份的欲圖……這份欲圖或許是他潛意識而出的,連他自己也沒有注意到。”
“他一面想要遮掩住自己的身份,一面又難以自制地想讓別人挖掘……”
“我在水牢當中詐他的一瞬間,他抬起了頭。”
“我看見了,他眼底閃爍的是希冀。”
宋庭譽慢慢說,聲調不覺放緩,帶上了一分黯然。
“——你還記得冬獵崖底,舊屋焚火的那次麼?”
邢遮盡微微蹙眉,記憶運作,恍惚間,他意識到了什麼,抬眼看向他。
宋庭譽會心一笑。
“那天山鬼黑衣們欲圖放火燒屋,引誘我們出來,可有人發出了動靜,轉移了注意力……那樣巧的是,薛界浮妄樓中提及云罕和他的初見,便是在那冬獵崖底。”
邢遮盡眼底露出了了然了神色。
如此一來,一切便都說得通了。
“……你在替他惋惜?”燈光昏暗,襯上前方人的面容,邢遮盡低聲啟唇。
宋庭譽被點了一下,面容上扯出一點笑意。
“不該麼?”
“他比薛界還要小上三歲,如此算來,庚子之年,他名奪探花,正是十六芳華——這樣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本該前途無量。”
“……可他現在,一頭白發,病的風吹就要倒……還跛了一條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