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界看見他的眼眶通紅,像一只兔子。
他的心一下子就軟的一塌糊涂。
從那天起,他收獲了人生中的第一個朋友。
阿蕪被他教的爬上了高樹,也在長達七年之間,一步步從朋友,爬到了自己的內心。
“我不喜歡讀書!一點都不喜歡!”
“我喜歡爬樹……可我阿爹阿娘從來都不讓,他們說這太危險了……”
“什麼?你想要去學堂呀……沒關系哦,想要走出束水,可不是只有考取功名這一條道——你身體這麼壯碩,以后完全可以當將軍呀!”
“……”
阿蕪生來體弱,扔掉鰲衣爬上樹后,總會被上頭的風吹得發抖,后來薛界便上了道,把人攬在懷里,用自己的身體作熱度。
無數個二人獨處的晚間里,他們說了無數的話。
阿蕪最常說的,便是抱怨讀書。
可薛界作為旁觀人,卻將他望見書時,眼底的亮光看得清清楚楚。
其實阿蕪比任何人都要喜歡文書知識。
薛界曾無數次想,倘若對方不是女子之身,恐怕是要考取功名的。
按他的聰明勁,三甲說不定也不在話下。
至于自己,也在阿蕪的一次次鼓勵下,練起了兵槍。
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地過去,他們朝夕相處,眼中閃爍,心心相印。
直到有一天,邊疆的動亂一瞬打響。
他作為家中唯一的男丁,自然被官府征集過去。
臨走時,阿蕪站在最前方,眼眶像第一次對話時,哭得通紅。
每次他一哭,薛界便什麼事都拿他沒轍,服服帖帖的跟上去。
可這一次,他卻同樣紅了眼眶,忍了許久,才上前了些。
“阿兄要走出束水,上沙場、做將軍啦……”他溫聲。
阿蕪死死抓著他的衣袖,抬頭執拗地盯著他,半晌后,才梗著嗓子:“那我們何時才能再見?”
薛界噓了聲。
相見?他能不能活著回來,恐怕都是個未知數。
可是看著阿蕪紅著的眼,他還是沒把心里話說出。
束水村門口的樹進入秋季,風吹而過,落下一片片秋葉。
屬于他們的樹,在此刻迎來了凋零。
終于,薛界的話散在了落葉之中。
“等你也走出束水的那一天,我們就相見……好不好?”
……
昔日種種,沉寂的記憶在“阿蕪”二字出現后翻涌出水花,激起一片又一片的波瀾,翻江倒海。
馬車里,薛界渾身的血液都好像沸騰了起來,所有強行支撐的理智在此刻灰飛煙滅,他幾乎是瞬間把人叩住,按壓在了車壁邊。
“你,知道阿蕪?”質問聲一字一頓,好像摻著冰渣。
云罕被抵得又咳了一聲,喉間涌出一點未吐凈的血,抬起頭,就看見薛界像要把人吞沒的眼睛。
“……”他稍稍怔愣,胸膛起伏地很微弱,“大人還是對我好一點罷……我要是背過氣去,您想知道什麼,可都要泡了湯——”
“——不要再轉移話題了。”
手背覆上一點涼意,薛界旋即松手,將他的指尖拂去,冷漠的聲音出口打斷。
云罕臉上露出了幾縷掃興。
“條件我已經開了,你讓我抱一會兒,我便將他的事告訴你……否則,免談。”
耳邊倏而一道勁風,車壁猛地一聲響,連車廂都跟著晃了晃。
薛界雙目赤紅,喘著粗氣,噴吐在二者之間,仿若一頭憤怒到極致、即將要脫離控制的猛獸。
云罕感受到距離自己臉龐一寸之外的拳,坦然自若的彎起了眼睛。
薛界還是如惡狼般望著他。
終于,自己的腰身被猛地一帶,旋即額頭便撞上了一處硬物,云罕只感頭暈目眩,魂牽夢繞里期盼的親昵便如約而至。
薛界蠻橫地將人扯進了懷中,吐露出來的氣息比凜冬冰泉還要涼上三分。
云罕有一種對方下一刻便要把自己凍死的感覺。
然而他的心跳卻飛快地開始跳動起來,好像要躍出胸膛以外,要把他渾身都血液都燒傷——
“說。”薛界死死咬著牙。
“……大人這樣做就對了嘛。”
方才還輕佻自若的人,卻在落入他懷中的瞬間渾身遲凝,好半晌后,才低低應了一聲。
云罕埋在他的胸膛前,指尖有些控制不住地顫抖,慢慢移動,竄他的腰間。
薛界緩緩攥緊了手。
“你想從哪里聽起?……就從他與他的阿兄分別后說罷……”云罕深吸了一口氣,貪婪地汲取身前的氣味:“阿蕪從小身體就不好,家中父母管教嚴,不許他做許多事。”
“他朝夕相處的阿兄走后,往日貧瘠的日子便更加荒蕪……他曾幾次獨身,爬上從前與阿兄坐過的那棵樹,可是樹還是老樹,從前的感覺,卻再也找不到。”
“再后來……他就不爬樹了。”
“他一直記得離別時阿兄對他說的話,因而在此以后,他更加地癡迷于讀書,他想要走出束水……”
“可遺憾的是,在阿兄走后的第二年,他的家中便突遭變故,父母重病,相繼而亡……阿蕪的身邊,徹徹底底地剩下了自己一個。”
按在腰間的手忽然收緊了些,云罕停了停,感受到薛界聽到此處起伏更甚的胸膛。
“……大人是在心疼麼?”云罕的瞳孔有些渙散,平靜的聲音卻忽然帶了些玩味:“可惜你心疼也沒用了,畢竟你當時可不在他身邊呢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