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人被牽引著入座,落在旁人眼里,似乎是看得癡了,然而只有他們內里清楚,自己究竟在看什麼——
大堂中央,女子婀娜身姿,宛如春風沉醉,可就在燈光隨著動作變換的時刻,若有若無地打上了后方的字畫。
那字畫落在風塵之地,實屬埋沒了一些,倘若不是正好在千饒的身后,燈紅酒綠間很難被發覺。
上方畫著清川大山,凜然不似閣樓之物,畫側龍飛鳳舞地寫著幾個字。
“欲成……大者……”
燈影晃動,又將字掩蓋入黑暗。
可隱約能夠看清的幾字已經在瞬時間落入幾人的胸膛,而后第一時間想到了什麼。
草屋間,提及庚子之變時邢遮盡說的話如猶在耳。
當年文字獄的矛頭,僅僅是因為這麼一句話:“欲成大者,能者當先。”
幾乎在剎那,這幾日來的疑慮以一個奇特的線索貫通:山鬼銅錢、浮妄樓女子、庚子之變、祭神禮的鬼魂……
幾個毫不相干的事物,在這一刻得到融合。
宋庭譽的心跳不由加快,眨了下眼睛,想要再次去看那副字畫時,卻見原本懸掛的地方空無一物。
……沒了?!
他倏而機警,余光隨著動作緩慢掃向四周,想要去尋找無知無覺中做動手腳的人,卻只看見形形色色的嫖客們,掛著油膩作嘔的笑打趣叫囂。
這一刻,他的手腳忽然有些發抖,鼻翼之間,仿佛又染上了白朼草的味道,比先前更加濃郁,令他身上的血液上沖。
他……有些熱。
可顫動的軀體,發白的面色,卻宣誓著他寒冷的事實。
冷……
熟悉的感覺涌上心頭,病發無數次的癥狀已經能讓他寵辱不驚,只是真的即將襲來時,他還是有些控制不住。
……不行。
這寒毒發的,也太不是時候了。
章六十八:他的身體,產生了一種怪異的饑渴……
“低徊顧影……無顏色……”
“尚得君王……不自持……”
大堂中央,千饒婀娜身姿,眼尾動情上揚,口中呢喃細歌,唱的卻是一首凄切橫生的《明妃曲》。
期期艾艾的女聲如同流水漫向四方,原本躁動的情緒在不覺中被壓抑,周遭的嫖|客們,鮮少有知識風流才子,他們出生顯赫,自然不懂曲中明妃之苦,在聽到歌聲后,只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奇怪。
歲濃的柳眉稍稍蹙了一下,似乎也沒有預料到新晉花魁神秘的舞曲會是這樣一首詞,然而要求更換已是不及,她只能招呼了幾個貌美的姑娘,叫來好酒去安撫客官的情緒。
姑娘們盡心服侍,她自也不能落后,拿來酒食歸來時,只見方才引進的三人里,就只剩下了一位公子盯著臺上目不轉睛。
正是薛界。
歲濃心中大抵是有些意外的,薛界給她的感覺確實與眾不同,只是同宋庭譽一樣,身上的氣息更偏向于武將之姿。
武者肆意沙場,堪懂女子柔腸……
這樣一個人,竟也對這《明妃曲》感興趣麼?
“君不見……咫尺長門閉阿嬌……人生失意無南北……”
臺上,千饒繼續唱著,眼里竟帶上了幾分婆娑,失意不似尋常煙花之客。
宋庭譽的額前已沁出一層薄汗,手指掩在袖下,成拳掐著手心,刺激出的一點意志,撐著自己清醒思考。
……現在是線索剛剛發掘之所,斷不可在這時頹靡不振。
他的眼神還在四處搜尋,可已無端倪可破,在周身的嘈雜籠統之間,唯獨中央施展歌喉的花魁卓爾不群。
冥冥之中,好像一切都透著蠱惑和暗示。
身側的木椅忽而晃動,他的心中短暫驚詫,以為自己的掩飾出了破綻,沒有控制住發生顫抖,然后有些糊的目光移到穩當的手臂上時,他才意識到,那是左邊人發出的動靜。
左邊人……
宋庭譽側首,果見薛界的面容展露出了一種無法言說的相貌——
他向來沉穩,有點和邢遮盡類似的漠然,卻比后者更加地冷淡,行走于世,似乎很少見到其失控的樣子。
如今卻在此等情形下表露異態,宋庭譽的第一反應,便是對方也受了白朼草的香料影響。
然而當他順著對方晦暗的視線望過去,最終停留在臺上的千饒時,他卻微微愣住,恍惚之間好像意識到了什麼。
“……薛界。”無人察覺中,他低聲喚道。
出乎意料,薛界竟沒有第一時間聽見他的聲音,直到他稍稍提高嗓音,說到第二遍時,對方才如夢初醒般轉過了面容。
薛界的瞳孔竟隱隱有些發紅。
宋庭譽徹底意識到異樣,低聲詢問:“這位千饒姑娘,有什麼嗎……?”
“含情欲語獨無處, 傳與琵琶心自知……”臺上,隨著伴奏琵琶疾聲,千饒的歌喉更加凄切。
薛界的手不覺攥緊,聽到宋庭譽的問話后,喉結滾動一圈,到最后,卻只得出一個模棱兩可的回應。
“她……很熟悉。”
宋庭譽倏而機警。
“熟悉”二字,是他第二次從薛界的口中聽聞。
上一次還是一日前,祭神禮上神子行街時,對方口中的呢喃。
兩廂不同的處所,卻擁有相同的感觸,他自然將薛界口中的熟悉歸為一類,只是目光觸及到千饒飄逸的烏發時,他又不免有些動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