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說的字句句誅心,“貨色”二字代表著什麼誰都清楚。
一個活生生的人,老將軍的親生骨肉,在這位嫡母的口中,就只配當做牲畜般詆毀。
被邢遮盡圈在懷中的宋庭譽只感手腳冰涼,忽然想要昏厥,撒下手什麼也不管了。
——他在外征戰沙場時,曾比誰都要拼命,因為他并不想活。
印象最深刻的是四年前,他在沙場上救下了一個士兵,名喚薛界,那次受傷是他最為嚴重的一次,奄奄一息時,薛界曾看著他的眼睛開口:“將軍,您與我先前追隨的所有人都不一樣。”
他的聲音平靜,隱隱有些波瀾。
宋庭譽那時意識混沌,仿佛下一刻就要撒手人寰了,卻還能蒼白著臉笑道:“哪里不一樣?”
薛界便長久不說話,直到宋庭譽又偏頭,嘔出了一口血,才沉著臉。
“你好像背后沒有人,從來不怕死。”
……
那是宋庭譽在戰場上唯一一次險些落淚,眼眶紅了一圈,只能感到一股濃重的悲涼好像從心底生根破土而出,帶著荊棘一路捅破了碧海藍天。
有些話,自己忍受便可以了,旁人卻說不得。
宋庭譽捱過了刀山火海,原以為自己什麼都不再怕,如今顧氏的三言兩語,卻宛如利刃,一刀剮向了心臟,讓他難以抑制地產生畏懼和痛苦。
畏懼……
就是畏懼。
他大概真的是下賤慣了,倘若只是自己聽見,還可以生起盔甲,然而此刻,身邊還多出了一個邢遮盡,他先前拼死攢下來的剛毅清高,就好像剎時被人灑上了污水,赤身裸體地展露在了仇敵的面前。
以至于自己控制不住得想要狂吼,推倒邢遮盡,推倒顧氏,推倒所有人,然后再瘋狂似的去尋找到一個黑漆漆的角落,把自己蜷縮起來。
誰都看不見。
事實上,他也這麼做了。
宋庭譽在顧氏出言而后,便忽然爆發了一股力氣,身上的裘衣應聲而落,抬手便要舞向顧氏,一直在主母身后畏畏縮縮的宋正憑卻在這時上前,攔下了他揮起的手。
“二弟!”
人群里爆發出一聲尖叫,顧氏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攻勢駭住,手捂著胸口不斷地撫平,又很快調整好心緒,指著宋庭譽。
“你在外吹了幾年沙,已把尊卑忘得干凈了麼?!”
手腕上的力道大得讓人掙脫不開,宋庭譽在那一聲“二弟”里猛然清醒,就看見了那張與自己幾分相似的臉。
宋正憑為人軟弱,是在將軍府里少有地沒有欺凌過自己的人,這一喊將他喊回了神志,他眼底閃過一絲慌亂。
怎麼會突然失控了?他苦悶地想。
兄長和嫡母的面容壓在他的眼前,好像昭示著他本身的罪惡和頑劣,原本爆發的力氣在剎那消失得無影無蹤,隨之而來的痛楚要把他吞沒。
就在他差點彎下脊梁,想要妥協時,身后一人卻恍然反問出聲。
“尊卑?”
宋庭譽一頓,就看見邢遮盡幾步上前,黑金衣袍,烏云后少有的天光照下,皎皎君子,披霞而出。
恍惚間,背后好像多出了一個人。
他冷眼掃了一掃宋正憑,后者便一僵,把抓著宋庭譽的手松了開。
“何為尊?何為卑?宋家門口的牌匾之上,明晃晃寫著將軍府三字……敢問夫人,在場幾位里,誰才是牌匾上的將軍?”
邢遮盡的聲音冷涼,無波無感,如同一頂肅穆又威嚴的洪鐘,敲響了一聲警鈴。
在場的各位,除了拋出問題的裕王殿下,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怔愣。
問話的答案不言而喻:宋家的將軍府,到了這一代,就只剩下兩位青年男子,分別是嫡出的宋正憑,和私生子宋庭譽。
當年老將軍病故,不出意外,繼承衣缽的應當就是嫡子宋正憑,可惜前者自幼體弱,反倒是宋庭譽,更有當年護國大將的風范,在那之后,宋庭譽又連年立下戰功,雖然現在將軍府的主子沒有定下,但誰是府中支柱,明里暗里已經清白。
只不過宋庭譽常年受下打壓,面對顧氏時,心中的卑意已經刻骨,又因為自己的出生,表現出的“軟弱”,才給了對方一次次跋扈的空間。
在宋庭譽的心里,自己的出生是有愧于顧氏母子的,所以他選擇任欺任怨了很多年,原本今日,也要同以往一樣,只不過邢遮盡出現在了自己的身前。
他的眼底劃過難以置信,控制不住地轉過了頭,就只看見大塍裕王殿下冷峻的下頜,和臉上一如既往地淡漠。
他在幫自己。
宋庭譽的腦海里這樣說。
可……為什麼?
章十一:不省心
許是那道帶著破碎的視線太過灼人,貼在自己身后冷峻的人忽然眼皮微垂,在只有他們二人可見的目光中,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。
宋庭譽的視線便一瞬花糊,緊跟著腰上生力,膝彎被人抄起,天旋地轉間,邢遮盡竟彎了身,當著眾人的面,將他抱了起來。
骨子里的抗拒在這一刻沖破,方才被扯出神思外的或心疑或詫異均被這一動作打碎,然而毫不意外地,一件寬袍鋪天蓋地地落了下來,把宋庭譽的臉面遮得干干凈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