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恕進了廳中,才見到了正主。
覃良大約五六十歲模樣,身形比普通男子都要高大不少,白發稀疏束在冠中,一身暗紅飛魚服,襯得他的臉色如同涂了粉一樣白,因為年事已高,臉上褶皺重疊,眼角松弛下垂。掀起眼皮看人時,陰沉莫測。
薛恕眉眼低垂,上前行禮。
覃良打量他幾眼,并未讓他起身,自手邊的案幾上隨手拿起放置的鞭子。
管事太監見狀已自覺退到了邊上去。
薛恕保持著行禮的姿勢跪趴在地上,覃良繞著他不緊不慢地走動,右手握著鞭柄在左手心輕敲,臉上惡意滿布。
殷承玉立在一旁看著這一切,心中怒火如熾。
雖然他早知宮中欺壓之事難以禁止。但從不知竟還有如覃良這般公然蔑視法度喪盡天良之人!
他抿起唇緊盯著覃良的臉,將這張臉刻在記憶里。
日后若能回去,他必將此人尋出來千刀萬剮!
然而此時此刻,他卻什麼也做不了。
覃良似獵人一般,不斷踱步制造壓迫感。眼見薛恕脊背如弓,卻沒有一絲顫動。他這才笑了下,手臂一抖,就聽見長鞭劃過空氣、抽在血肉上的聲音。
那鞭子不知是什麼材質,抽在人身上后倒刺勾起一條血肉,薛恕背上立即就見了血,暗色的血將灰衣都染紅了。
但薛恕趴在那里,頭顱低垂,巋然不動,甚至沒有呼一聲痛。
殷承玉鼻腔涌起一腔酸澀,他閉了閉眼,用力呼出一口氣,才忍下了那股酸澀,在薛恕面前蹲下身,握住了他撐在地上的手。
那雙生了不少凍瘡還未痊愈的手,此刻因忍耐青筋暴起。
“倒是個經事的。”覃良似乎對薛恕的表現很滿意,收起了鞭子坐回去,端起茶盞裝模作樣地小啜一口,才道:“日后便留在咱家身前伺候,下去吧。”
薛恕這才起身,沉默行禮之后,退了出去。
管事太監領著薛恕去了分配的屋子。
屋子比直殿監六人住的配房好不少,被褥用具等一應俱全,都用得好料子。靠墻的多寶架上還放著不少藥酒藥瓶之類的物件,瞧著像是有人住過般。
薛恕看向管事太監,管事太監這才提了一句:“伺候公公的人,都住在這一排,方便傳喚。”
他許是想到了什麼,笑瞇瞇地看著薛恕道:“之前住你這屋的,剛被抬出去,你進來時該瞧見了?”
“嗯。”薛恕簡短地應了一聲,沒有管事太監預料之中的慌張恐懼,十分平靜地進了屋。
管事太監見狀哼了聲,悻悻走了。
薛恕關了門,從架子上找了金瘡藥粉,褪下上衣,對著鏡子艱難地上藥。
直到此時,他方顯露一絲情緒。
他盯著銅精里的鞭傷,那雙濃黑長眉皺起,眼底泄出冷意。
待傷口包扎好后,他換了身干凈衣裳,便側著身睡下了。
殷承玉坐在床上看著他許久,才在他身后躺下,虛虛從后抱著他睡去。
*
薛恕很快在西廠站穩了腳跟。
比起全是羊群的直殿監,覃良手下的人,都不是什麼善茬。
雖然境地更加兇險,卻更適合薛恕生存。
覃良明面上雖然退了,但私底下還在為東廠出面做些陰私之事,這些事情最終都落在了薛恕以及同他一樣為覃良效命之人的頭上。
他們不僅要應付殘暴的覃良,彼此之間還要明爭暗斗。
覃良像養蠱一樣養著這些手下,而薛恕則是脫穎而出的那一個,最得覃良歡心。
這是好事亦是壞事。
薛恕有了更多的機會,但覃良生氣之時,第一個想起的也是他。
若是尋常心情不好,最多便是一頓鞭笞再潑上一盆鹽水。但若是他在外頭受了氣,那必定要變本加厲地發泄在薛恕身上。
覃良有一間鞭室,里頭收藏著各種材質的鞭子,其中殺傷力最大是一柄鋼鞭,做工精細,鞭身有細小鋒利的倒刺,通體卻只有指節粗細。若是全力抽在人脊背上,能直接將脊骨抽斷。
有次他在東廠老對頭那兒受了氣,回來便取了這鋼鞭,狠狠抽了薛恕一頓。
他做了數十年貼刑官,知道抽在哪讓人疼,又不會讓人徹底起不來身。那一次薛恕后背被抽得血肉模糊,最后撐著一口氣沒暈,行了禮退出去后,才被人抬回去。
而薛恕為了不被人搶了差事,只休養了三日,便帶著傷繼續當值。
殷承玉又驚又怒,可無論是怒斥還是關懷,薛恕皆聽不見。
他背上的鞭痕一層疊一層,新傷疊著舊傷。人也越來越寡言陰鷙。為了受到重用,他什麼臟事都能替覃良做,心腸越來越硬,辦事手段越來越狠辣。
殷承玉每日看著他,發現不知不覺間,他竟然已有了幾分九千歲后來的模樣。
野獸終于長全了鋒利爪牙,重入山林。
薛恕不再滿足于做覃良的走狗,他得知隆豐帝將要在冬月往丹犀圍場冬狩后,便開始謀劃著利用覃良的關系伴駕隨行。
覃良此人心胸狹隘疑心也重,他重用薛恕,又唯恐薛恕得勢之后反噬自身,雖順勢將他安排進了伴駕隨行的隊伍當中,卻只是個并不起眼的位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