獄卒將牢門打開,殷承玉命薛恕守在門口,邁步走了進去。
宗人府的大牢簡陋,牢中只有一張木板以供休息。此時殷慈光就靠墻坐在那木板上,神色平靜。
“殿下何必來這腌臜地方。”
殷承玉目光探究地看著他,直到此刻他依然看不明白眼前之人:“你若是不忿容妃枉死,孤可以助你報仇,何至于此?”
他知道容妃之死對殷慈光打擊極大,他上一世亦曾受過喪母之痛,能明了殷慈光的悲痛。
但若殷慈光想報仇,有千百種方式,他卻偏偏選了玉石俱焚的那一種。
“可我并不只想讓他們死。”殷慈光與他對視片刻,移開了目光。平靜溫和的假面卸下之后,終于露出內里扭曲猙獰的恨意:“太子殿下已助我良多,何苦再被我所拖累?我這一輩子都在隱忍退讓,已經忍夠了也讓夠了。”
他垂眸看著自己的手,像是想抓住什麼一般虛虛握起,最后又無力松開。
殷承玉默然。
倒是殷慈光又開了口,他未曾抬頭,目光凝在沒有血色的指尖上:“殿下可曾后悔助我恢復身份?”
“未曾。”殷承玉毫無遲疑。
當初助殷慈光恢復身份時,他不是沒有設想過萬一對方與他敵對的情形。但殷慈光曾幫過他,他也確實愿將殷慈光當做手足。古人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,他既然做出了選擇,自然也有承擔后果的能力。
即便如今結局并不盡如人意,他亦未曾后悔當初幫他。
“那你可曾后悔?”殷承玉反問。
殷慈光面色慘然,搖頭不語。
他們到底不同。
明月皎皎沒有絲毫陰霾。
而被月輝所籠罩的人,卻生出癡妄困于迷障。
殷承玉不曾后悔幫他,可他卻后悔當初在囚雪浮廊相求了。
若他未曾邁出那一步,守著母親待在永熙宮,安安分分扮好大公主,是不是就不會生出那麼多不甘和遺憾?
可惜這世上卻沒有如果。
手指握緊又松開,殷慈光斂下所有情緒,平靜道:“我自知罪無可恕難逃一死,但我去歲冬日存了一甕雪水一罐好茶,還未來得及嘗。可否請殿下開恩讓人送來?也省了宗人府的鴆酒。”
===第129節===
“孤會讓人送來。”
殷慈光笑著道謝,又道:“我乃戴罪之身,死后不能入皇陵,也不必再浪費地藏我。燒了尸身,骨灰尋一處山野灑了便是。”
殷承玉應下,最后瞧了他一眼方才轉身離開:“孤會命人尋一處山清水秀之地。”
殷慈光俯身,額觸地,拜別:“多謝殿下,殿下保重。”
*
殷慈光賜死之日,殷承玉沒有再去送行。
只傳令宗人府,命人好好收斂尸身,火葬之后,將他的骨灰埋在了金云寺后山。那處遍植桃樹,佛音裊裊,不受凡塵俗事侵擾,可安然長眠。
之后又過一日,便至大行皇帝下葬之日。
兩世相處,早已磨光了殷慈光對于隆豐帝的感情。下葬之日他按照儀程一板一眼完成應行之事,心中卻著實沒有什麼傷懷之情。
大行皇帝下葬之后,便要著手準備登基大典。
殷承玉身為太子,先帝大行后他便是名正言順的繼位人。在以內閣學士為首的朝臣三請之后,殷承玉順勢應允,禮部便要開始著手準備登基事宜。
登基大殿雖從簡卻鄭重,欽天監算了又算,才最終定下了六月初六的大吉之日。
這中間還隔著大半個月的時間,殷承玉作為嗣皇帝,雖尚未正式舉辦登基大典,但所有該皇帝處理之公務已全部壓在了他的身上,因為初初接手,事務比從前更多更雜。
新舊交替之際,朝中人心惶惶。加上謝文道科舉舞弊案在國喪之后已經進入重審階段,牽連人數甚眾,朝中頗有些人心惶惶,生怕一著不慎便被新帝清算。
殷承玉每日里忙于安撫人心和處理政務,便沒有太多時間與精力分給旁人。眼看著登基大典的日子漸近,朝中諸事也逐漸理順,殷承玉終于有了些許閑暇,才驚覺最近薛恕似乎與他生疏許多。
還未正式登基,加上他著實有些嫌棄乾清宮晦氣,便還住在慈慶宮里。
從前薛恕每晚總要想盡理由留在寢殿里不肯走,如今卻常常不見人影。
殷承玉皺眉回想,才發覺薛恕已有三日未曾與他同。眠。
往日里恨不得與他長在一處的人眼下也并未侍奉左右,不知去向。
殷承玉倒是并未多想,只以為薛恕是遇見了什麼難辦的事。瞧了眼處理得差不多的公務,他沒讓人去傳召,而是起身親自去尋人。
薛恕如今在宮中的威勢比鄭多寶還要足一些,殷承玉隨意尋了個內侍一問,便知薛恕在薦香亭。
他沒事去薦香亭做什麼?
殷承玉心里疑惑著,腳下已經往薦香亭行去。
到了地方時,才發覺不只是薛恕,謝蘊川竟也在。
兩人在亭中對坐,中間的石桌上擺了茶具,正言笑晏晏地說話。
比起上一世劍拔弩張,兩人間的氣氛不可謂不融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