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,嚴氏為掩其罪責,令唐如風殺其商行一百八十一人,殺人滅口。
蕭亦然握緊了手中的牌位,木棱深深地刻進掌心,今日多番博弈之下,當初被他和著血淚咽下的真相,終得以跨過千山外水,大白于天下。
縱有冤情深似海,身后不過史書兩行,薄紙一張。
死者無復生。
大雪在天地間飄零紛飛,寒風愈發蕭瑟,刑部尚書陸炎武親自來宮門前請人。
陸炎武憂心道:“你這陣仗……可別真鬧出什麼亂子來,不好收場。”
蕭亦然平靜地抱著手中的牌位看向他,“誰說我這是假的?”
陸炎武一愣:“怎麼……你還真要造陛下的反不成?”
“那要看你這案子審的結果如何。”
“難。”陸炎武攤開雙手,搖了搖頭,“閣老避了,陛下不在,嚴家人的嘴閉得像修了禪,半個字也不肯講,人又讓你們打了個半死,連刑都動不得,只說且等著金陵城地動山搖炸他個遍地開花,為天門將士們陪葬。”
“開了口也一樣是地動山搖。”蕭亦然沉聲道,“一旦天門兵變罪名從杜明棠,落到了先東宮太子的身上,這兵變可就不是我能壓得住了。”
子承父罪。
血海深仇在前,什麼君臣父子、倫理綱常都算不得數。
浴血奮戰的將士們,一旦得知自己流血廝殺拱衛的是仇人之子,高居明堂的皇帝一家才是造成兵敗血禍的罪魁禍首,天子威儀蕩然無存,則從中州四城,再到漠北、江北的戰場——九州四海凡是有漠北軍的地方,都有可能陷入兵禍動.亂。
陸炎武登時冒了一身冷汗,“那你還敢這般胡來!”
“我不來,你連現在這一時半刻都壓不住。”
蕭亦然頓了頓,“況且,我也想來親耳聽一聽,嚴氏到底是怎麼將兵敗編排到朝廷頭上的,將來帶著漠北造反寫檄文也好有個依據。”
“……”
陸炎武望著刑部衙門的匾額,側身讓開一步,驀地正色道:“倘若這舊案要真到了這個地步收場,那我也只能擔了這金陵城毀人亡的罪過,動大刑,封了嚴氏的口。”
蕭亦然并不應聲,只抬手拂去牌位上的落雪,邁進刑部衙門。
嚴家入中州訴冤的二十一位長老,皆跪于堂下,此情此景,幾乎于嘉禾元年的那一場血流遍野的公審別無二致。
嚴雎半裹在紗布下的眼睛瞇縫著看清了他牌位上的名字——先尊兄武安公蕭平疆之位。
他倏地瘋狂大笑起來:“尊兄之位……蕭三你堂而皇之地用著平疆大將軍的槍,立他的牌位,你莫不是覺得自己很清白很無辜?”
蕭亦然站在堂下,他在風雪中站立許久,身上還覆著一層厚厚的清雪,目光帶著寒涼的冷意看向他。
“令朝廷決意放棄漠北,最初的導火索,就是你。”嚴雎言語中殘忍的快意近乎猙獰,狠厲地撕開蕭亦然身上隨血液流淌著的詛咒。
——“你的出生,從一開始,就是錯的。”
——“你本該順應天意,死在永貞二十年的花朝節。”
——“你就是閻羅投胎,如果你幼年早夭,這一切都不會發生。”
*
所謂的天下大勢,時代洪流,剖開了無非就四個字——事在人為。
“當年誰也沒有想過,會將漠北逼到與朝廷徹底割裂,不再問政的地步,包括我。
”城外半山的祠堂里,成列的白蠟熔成燭淚,微光映著風雪,杜明棠滄桑緩緩對沈玥開了口。
永貞初年,漠北蕭康勝建鐵甲軍,攻金帳王庭,與韃撻議和,北境戰火平息數十年之久。閩南浙安等沿海地帶,開海禁,清倭患,最后一波登岸騷擾的倭寇再如何謊報,也終于漸漸歸為寧靜。
此后,大雍九州迅速迎來繁榮至極的清明盛世,商賈貿易興起,百姓衣食豐足,家有余慶,中州興建起一座又一座的高樓匯聚成六大坊,成百上千部話本、演義、游記就這樣在茶余飯后的閑散時光里廣為流傳。
那是一段有歌舞、有酒樂、有華章,堪比盛唐的榮光。
華麗的衣袍下總有陰虱潛伏,禍患常積于忽微,朝野中人居安思危,便將目光放到了正大興土木、屯兵建所的漠北。
“最初時,也不知是誰先上呈了奏疏,指責衛國公分明已率鐵甲軍殺入韃撻的金帳王庭,卻令鬼赤與旗下眾部逃離至北海,鐵甲軍非但沒有乘勝追擊,將其一舉殲滅,反而猶豫再三錯失先機,甚至退回天門興建關隘。
從那個時候起,朝野上下便開始出現了另一種聲音——蕭康勝居功自傲,虛耗國帑,養敵自重。
當時的蕭康勝還是國安候,他一連上了上了數道自辯的奏折,還差人畫了漠北邊關與關外的地勢詳圖,向先帝闡明關外草原之廣袤,韃撻部族逐水草而居,騎兵日行千里,居無定所,追擊之難。況且西域列國無數,縱使殲滅韃撻全族,其余部落亦可趁虛而入,殺人,是永遠殺不凈的。
這幾封抗辯的奏疏流傳甚廣,彼時國境安寧,朝廷也不是出不起興建漠北三關的銀兩,蕭康勝又立下了封狼居胥之功,一時間朝野上下亦紛紛站出來為他說話,奏諫先帝切不能寒了英雄之心。